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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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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雀儿的家里曾经开着一家染坊。再平凡不过的布,经过那五彩斑斓的各色染缸,都会变得流光溢彩。
那时她在晾晒着布的院子里和家人捉迷藏,明明一双鞋露在布匹下面,阿娘阿爹却总是装作看不见,故意拖长了调子在院子里转悠:“雀儿——你在哪里呀?”
扎着双髻的小姑娘也笑嘻嘻:“不告诉你们!来找我呀!”
不多时,脚步声停在布匹前。
“咦?”阿爹故作惊讶,“这里怎么有双小鞋子?是谁落下的?”
雀儿咯咯笑着转身就跑,一头撞进阿娘带着清香的怀里,被阿娘高高抱起,她扑腾着手脚哈哈大笑。
爹娘做了管家以后,染坊便转给了别人,雀儿也搬进了云府。
云府的孩子不多,但个个都极有教养。雀儿野惯了,乍一进来就被塞进了小学堂,和那群小公子小小姐一起上课,十分不适应。
早上阿娘喊雀儿起床去上学,她把头埋在被子里不肯出来:“阿娘,我不想上学了……”
阿娘坐在床边道:“不上学,以后怎么办呢?”
“我又不去科举,以后做生意照样能养活自己。”雀儿闷闷地说。
“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阿娘问她。
“……昨天先生说我写错了。”雀儿撇嘴,“但是,我的名字真的很难写呀,如果我叫云一就好了,再不济就真的叫雀儿吧。”
阿娘揉了揉她的头发:“雀儿是小名,不能当大名的呀。”
“不会写字,那你会算数吗?”
雀儿更加心虚:“不能请别人算吗?我看人家都有账房先生……”
“你连账都算不清楚,名字都不会写,哪个账房先生敢跟你?”阿娘弹了弹她的额头,“不识字,别人把你家底都坑干净,你还帮人家数钱呢!”
连阿娘都说不过的雀儿深感挫败,起身换好衣衫去上学了,一路上还在唉声叹气。
她想,做个生意怎么也这么难,不如以后去路边讨饭算了……
走着走着,旁边忽然有个小姑娘从岔路口转出来,身边还跟着个侍女。
小姑娘粉雕玉琢,看起来年纪不大,却穿了一身上好的缎子,就是颜色有些素净,在看惯了花花绿绿的雀儿眼里像一幅淡色水墨画。
侍女紧紧缀在她的后面连声道:“小姐,多披件外衣吧,夫人说今日要冷的。”
小姑娘摆手,一副老成的样子:“我不冷,只是我娘觉得我冷。”
她眼睛一转看到了雀儿,好像见到了救星一般,跑过来抱住雀儿的手臂,回身向侍女挥挥手:“行了,阿澄,我与这位姑娘一道走,你莫要打扰我们。”
侍女的背影沿着原路慢慢远去,雀儿还僵在原地,小姑娘已经回过头来:“你是我的同窗吧?我叫云栖月。”
雀儿记得这个名字,她在课堂上昏昏欲睡的时候,听到过先生表扬这个名字的主人上进好学。
她忽然有些羞于提起自己的名字,低声说了一句,声音细如蚊蚋。
“是你啊……”小姑娘若有所思,“你刚来没多久吧?之前不在学堂吗?”
“没有。”她垂目。
“那以后我们一起坐吧!”云栖月自顾自决定了这件事,“我可以教你算数,也可以教你写字。”
雀儿受宠若惊:“真的吗……”
“但我希望,你可以每天早上和我一起上学。”云栖月摊了摊手,“你也看到了,阿澄是我娘派来的,每天都盯着我,其他人都不肯跟我一起走了。”
云府很大,规矩更多。
学堂的板凳硬得硌人,先生讲的之乎者也像天书。
学堂里,雀儿揉着发酸的手腕,盯着纸上墨团一样的字,愁眉苦脸。
她还是写不好。
“雀儿,”旁边伸过来一只素白的小手,带着凉意,轻轻掰开她紧紧攥着毛笔的手指,“写字要像握剑。”
“喏,这样,”她调整着雀儿的手指,耐心道,“太用力,字就死了。松一点,留点活气儿。”
雀儿按她说的方法试着点下一个墨点,居然有了她曾写不出来的笔锋。
这天以后,先生发现他的课堂上常有两个小姑娘黏在一起。
当其中一个昏昏欲睡的时候,另外一个会及时敲醒她,还会低声教她不会的题目。
先生很欣慰。
二
托云栖月的福,雀儿和其他同窗也渐渐熟络起来,毕竟都是年纪不大的少年男女,格外有共同话题。
先生偶尔会提起之前的一位同窗,据说很有出息,不但去了衡京上学,还进了有名的文渊学院。
雀儿还不知道那位同窗姓甚名谁,思绪已经飘荡到远方,她想衡京是什么样子,会比这里繁华很多吗,听说衡京是天子的居所,如果去了那里,有没有机会见到天子?
“雀儿,你想去衡京看看吗?”有一次她望着窗外发呆,云栖月凑过来小声问。
她下意识点头:“想啊!听说那里是天子脚下,花多得数不清,桥多得走不完,皇宫金瓦红墙,亮得晃眼。”
说实话,在雀儿的眼里,云府已经是十足华丽的一座大宅子了,结果在此之上还有衡京无数达官贵人的大宅,更往上的是天子的宫城……仿佛人间更有九重天,天外更有更高天。
“但是别羡慕,那不是什么好地方,进了宫就走不出来了。”云栖月却说。
他们私底下传阅过的话本里,有人细细地写过前朝妃子和皇帝的爱情故事。故事有千百种,但内容千篇一律,讲来讲去都差不了多少。
无非讲那些妃子和其他女人争权夺利,一心想得到皇帝的爱,却在岁月里消磨掉了所有的天真,最终只有两个结局,一是困死于宫中,二是当上皇后,登上权力的顶峰。
“雀儿啊,关在金笼里,就是锦衣玉食,也是坐井观天。”云栖月叹道。
先生适时开口:“今天的功课是……”
少女们连忙收心,记录起先生布置的题目。
三
她们曾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北边传来狼烟。
草原那边,前朝北易的残兵,如饿虎吞食一般吞并了最大的部落尉族,磨利爪牙以后,举兵直扑大衡的北大门——云中郡。
学堂的空气一天比一天凝重,先生讲课时,脸上的神色总是忧心忡忡。
传言北易要打西边的月真郡和沁颜郡,云中只是个幌子。
果然,求援的信雪片般从西边飞来,要云中借兵。
守边将军在帅帐里怒拍桌子:“兵借出去,云中拿什么守?”
不久,衡京那边发下一封军令,只有无情的一个字:借。
两耳不闻窗外事极难做到,先生不时就提起边境战况,让这一屋子少年们没法一心只读圣贤书。
他们未长成的心里过早地有了家国大义,有了战火纷飞。
学堂里,连最坐得住的云栖月,笔尖也悬在纸上,久久落不下去。
雀儿想起阿娘和阿爹这些日子里的忙碌,想到大人们背着他们唉声叹气,看到孩子进来又扯出一副笑脸。
“栖月,”她扯扯云栖月的袖子,低声道,“要不……我们搬到衡京去?”
她猛地转头,眉头拧紧:“为什么?”
“万一打过来……”雀儿被她看得支支吾吾,“书念不成,饭也吃不上,衡京总归安全吧?”
“云中是我们家!”她却语气坚定,“家都没了,跑去衡京做什么?给人当流民看笑话吗?他们还不一定能赢呢!”
雀儿被她眼里的光慑住,讷讷低头。
半晌,她侧头看了一眼窗外,只见落叶萧萧,又要入冬了。
四
第一场大雪覆盖云中城时,学堂里空了一个位置。
先生站在讲台前,沉默很久,才用抚须长叹:“北边……开战了。”
那个空位的主人和他的一家人,都披了甲胄,上了战场。
北易的獠牙,终究狠狠咬向云中。
即使有最坚固的城墙,被抽走三分之一精兵的云中,也难以抵挡这样的攻势。
更可怕的是,城内细作还在不断制造混乱。
能通往衡京求援的十几条驿路,都被他们渗透封锁,消息根本传不出去。
云中,成了孤岛。
五
城破的消息传来,雀儿和阿娘裹挟在仓皇南逃的人潮里,望来望去都没看到云栖月和她家人的身影。
阿娘一直紧紧拉着她的手,防止两人被人群冲散。
北边被敌人连破三城,朝中派遣的援军未至,虽然他们居住的地方尚未遭遇敌军,但大多数人还是选择退守后方。
他们所居的地方位于整个郡的中部区域,是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地方。
号角和战鼓声响彻天空,走之前,雀儿还听到城楼上的人声嘶力竭:“守住家园!守住云中!”
雀儿的阿爹已经加入了守城军,据说云氏本家无人退守后方,他们都愿意和自己的家园同生共死。
身上的行囊很重,她几次踮脚张望,人群缝隙里,她似乎看到了云栖月。
栖月也看到了她,用力甩开侍女阿澄的手,逆着汹涌的人流,像一尾逆流而上的鱼,艰难地挤过来。
“雀儿!”她终于挤到雀儿面前,脸颊泛红,眼睛却亮得惊人,“我不走了!我留在云中!”
“你疯了?”雀儿失声叫道,“云中城……”
“我云氏儿女,”她打断了雀儿的话语,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没有不战而退的孬种!”
“珍重。”她用力拍了拍雀儿的肩膀,转身就走,再没回头。
阿澄哭喊着追上去,两个身影很快被人潮吞没。
“娘……”雀儿忽然发现自己的声音在抖,“我们……回去?”
阿娘看着前方逃难的人海,又回望风雪笼罩的云中城方向。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极轻地点了下头。
“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