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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枫火缀墨 秋痕偶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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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沐日的晨光,透过丞相书房那扇未关严的窗棂,懒洋洋地爬上一摞摞亟待批阅的文书,最终落在苏临洲微蹙的眉心上。
他终究是没能彻底闲下来,河道方案虽已获批,但泄洪预警的细则像根小刺,时不时扎他一下。尤其是想到谢砚之,他就更坐不住——绝不能让那家伙再看一次笑话。
正提笔踌躇间,门房来报,温景然温侍郎来访。
苏临洲闻言,几乎是立刻撂下了笔,眉眼舒展开来:“快请!”
温景然笑着步入书房,一身雨过天青色的直缀,衬得人愈发温润如玉,手中提着的精巧竹制食盒与他一身书卷气相得益彰。
“临洲,休沐日还在忙?”他语气温和,带着不赞同的关切,“我是不是来得不巧?”
“巧得很!再对着这些文书,我头都要大了。”苏临洲起身相迎,笑容爽朗,目光落在食盒上,“景然兄这是带了什么好东西?”
“家母手制的梅花糕,想着你或许喜欢这味道。”温景然将食盒置于茶几上,打开盖子,清甜的米香与梅花冷香交织逸出,“尝尝,看还是不是你在书院时惦记的那个味道。”
苏临洲眼睛一亮,毫不客气地捏起一块还温热的糕点送入口中,细腻软糯的口感瞬间化开,他满足地笑了笑,含糊道:“嗯!就是这味道!伯母手艺半点没退步。”
温景然被他这满足的样子逗笑,摇头道:“你喜欢便好,看你眼下这乌青,近日怕是又熬了不少夜。今日天气晴好,莫要闷在府里了,随我出去走走如何?南郊枫叶正当时,再不去看,只怕要凋零了。”
苏临洲本就心思浮动,这会直接被好友的提议勾得彻底坐不住了,当即拍板:“走!正好有事想听听景然兄的看法。”
两人出了府门,并未乘车,信步而行。秋高气爽,微风拂面,苏临洲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连日来的疲惫都被涤荡一空。
温景然并未急着问何事,只与他闲聊着京中趣闻、旧日同窗近况,言辞风趣,见解独到,苏临洲与他交谈,只觉轻松惬意,近几日的压力消失不见。
行至人流稍多处,几个孩童嬉笑着从旁冲过,温景然自然地侧身挡了一下,顺手将苏临洲往路边带了带。
苏临洲一笑,想起正事,便道:“景然兄,说到协调沟通,我正为泄洪预警的事头疼。”他将难题简单说了,末了有些懊恼地挠头,“谢砚之虽不讨喜,但这一点确实掐得准,只是如何预警、如何疏散,涉及州县协调、民情沟通,实在繁琐得很。”
温景然认真听完,沉吟片刻,方缓声道:“临洲所虑极是。天威难测,人事确需尽力,此事急不得,亦非你一人一力可承担,或可先与工部、沿途州县通个气,听听他们的难处与建议,再拟定细则,方更稳妥,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苏临洲听得连连点头:“景然兄所言甚是,是我心急了。”他豁然开朗,心情也轻松不少,笑道,“果然还是要出来走走,与明白人说话,胜过我自己闭门造车。”
温景然温和一笑:“临洲你只是责任心太重,凡事尽力便好,不必过于苛责自己。”
两人谈笑间,已步入南郊枫林。果然如温景然所言,层林尽染,红叶似火,游人不绝,甚是热闹。
苏临洲正欣赏着美景,忽听身旁温景然略带讶异道:“咦?那不是摄政王殿下么?今日竟也难得有暇出游。”
苏临洲顺着他目光望去,只见不远处临湖的一株老枫树下,谢砚之正负手而立。
午后秋阳透过层层如火的红叶,筛落了细碎的金光,在他那身墨色暗纹锦袍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晕。湖面微风拂过,荡起层层细碎涟漪,也轻轻撩动了他袍角的下摆,谢砚之微侧着脸,望着湖面某处,秋光清晰地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鼻梁高挺,下颌绷得有些紧,一片枫叶不偏不倚,恰好落在他肩头,为那身沉肃的墨色添了一抹不合时宜的亮色与生动。
侍卫长风一如往常,沉默地侍立在他身后半步之处,如同另一道沉默的影子。
苏临洲瞧着,心下莫名冒出一句:“枫火喧尘世,墨玉立寒秋。” 这人天生就像是站在热闹外边儿的。
但是……为什么到哪里都躲不开这人,苏临洲快速别开脸,假装没看见。
然而,就在此时,一旁追逐嬉闹的孩童中,一个举着巨大糖画的小男孩脚下一绊,“哎呀”一声,那亮晶晶、黏糊糊的糖画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在场几人目光皆被吸引。
长风:“殿下!”
谢砚之闻声微侧过头,那糖画已精准无比地、“啪”地一声,黏在了他垂落的、质料精贵的袖摆上。琥珀色的糖渍迅速晕开,成了一块极不雅观的污迹。
空气瞬间安静了一瞬。
谢砚之的动作彻底顿住,他低头,视线落在袖口的狼藉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唇角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他周身那本就清冷的氛围仿佛骤然降至冰点。
那闯祸的孩子吓傻了,呆呆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根光秃秃的小木棍,旁边的妇人想必是他母亲,脸色一白,赶忙拉着孩子上前,迭声赔罪:“对不住对不住!这位公子,孩子没拿稳,脏了您的衣裳,实在对不住!我们赔……”
长风已一步上前,挡在谢砚之身前,并未呵斥,只沉声道:“无妨,不必赔偿,日后小心些便是。”
那妇人见长风虽面色严肃却并未发作,稍稍松了口气,仍不住地道歉,随后便拉着孩子匆匆退开了,周围好奇张望的百姓见没什么热闹可看,也渐渐散去。
苏临洲在一旁看得分明,嘴角忍不住就弯了起来。他想起谢砚之平日里的讲究,此刻见他那价值不菲的衣袍上赫然添了一抹黏腻的糖渍,那副分明不快却碍于场合不便发作的模样,着实有些难得一见。
他赶忙抬手抵唇,假意咳嗽两声,堪堪敛去眼底过于明显的笑意,目光却仍忍不住在那片狼藉的袖口和谢砚之隐忍的侧脸上溜了一圈。
恰在此时,谢砚之抬起了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冷冷地、精准地捕捉到了苏临洲未来得及完全收敛的、那双因忍笑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以及他身旁总是笑容和煦的温景然。
苏临洲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板起脸,目光飘向别处的枫叶,做出一副“与我无关,我只是在看风景”的姿态。
谢砚之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眸色深沉,看不出情绪。他并未言语,只对长风微一颔首,便转身,朝着附近一处可供休憩的临湖水榭走去,步伐依旧沉稳,只是那背影较之平日似乎更绷紧了些。
温景然目光也落在谢砚之离去的身影上:“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殿下。”
苏临洲收回目光,撇了撇嘴,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只有在老友面前才会流露的随意:“他啊,毛病多得很,一点脏污都受不了。”说完才觉似乎过于熟稔,又找补似的哼了一声,“穷讲究。”
温景然笑了笑,像是没听见他抱怨摄政王似的,抬手往前一指:“前面枫林靠着水,景致更好,去那边走走?”
苏临洲顺着他的手望过去,果然见临湖一片枫色如霞,便将方才那点小插曲抛在脑后,点头道:“好。”
……
临湖水榭内,长风递上浸湿的干净帕子。
谢砚之接过,垂着眼,仔仔细细地擦拭着袖摆上那黏腻的糖渍,然而糖渍顽固,虽淡去不少,仍留下一块清晰的、湿漉漉的痕迹。
他盯着那处碍眼的污渍,眉头越拧越紧,周身的气压持续走低。
他并非完全不能忍受污秽,只是……偏偏是在此时此地,偏偏……是在苏临洲面前,这副狼狈失仪的模样落在他眼中……苏临洲会怎么想?应该会觉得幸灾乐祸吧?
这些纷乱又毫无道理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让他心下愈发烦躁。
最终,他猛地停下徒劳的擦拭,将帕子掷还长风,转而望向水榭窗外。
从这个角度,恰好能望见枫林小径上,苏临洲与温景然并肩同行的身影,不知温景然说了什么,苏临洲便开怀大笑,眉眼弯弯,绚烂的秋阳落在他身上,仿佛将他整个人都点亮了,鲜活耀眼得与自己所在的这方水榭,格格不入。
谢砚之静静地看着,面色无波,指节却无意识地在冰凉的水榭栏杆上轻轻叩击了两下。
长风在一旁低声请示:“殿下,可需属下……”
“不必。”谢砚之打断他,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目光却已从窗外收回,“回府。”
……
另一边,苏临洲与温景然又闲谈漫步了约莫一个时辰,将南郊秋色尽收眼底,方才尽兴而归。
温景然一路将苏临洲送至丞相府门口,温声道:“今日与临洲一叙,甚为畅快,望你多保重身体,莫要总是夙夜辛劳。”
“今日多谢景然兄了,为我解决了许多问题。”苏临洲拱手,笑容真挚,“改日得空,定当设宴回请。”
“好,那我便静候佳音了。”温景然笑着拱手告辞,转身离去时,步履从容,背影温和,与这秋日傍晚的宁静暮色融为一体。
苏临洲心情舒畅地回到府中,与好友的一番交谈让他思路清晰了许多,连带着看案头那堆文书都顺眼了些。
他踱步到书案后,重新拿起那份河道方案,目光落在泄洪预警那一项上,白日里谢砚之那副皱着眉头、盯着脏袖子的憋闷模样,不知怎地就撞进脑海里。
苏临洲动作一顿,随即有些恼火地“啧”了一声,用力甩甩头,像是要把什么碍事的东西从脑子里赶出去。
真是烦人,怎么莫名其妙想起那张冷脸了。
他收敛心神,深吸一口气,提笔蘸墨,将全副精力都投入到眼前的草案中,笔尖在纸面上沙沙移动,发出规律的轻响。
想到这里,他笔下不由得更谨慎了几分,只是写到关键处,需要斟酌措辞时,他会不自觉地停下笔。笔杆无意识地轻点着下唇,他拧眉思索着——谢砚之当初质疑这一点时,具体是怎么说的来着?那家伙虽然言语刻薄,但好像每次都能精准戳中最麻烦的地方。
夜渐深,书房里的灯烛燃至半截,晕开一团温暖的光晕。
与此同时,摄政王府的书房,窗扉紧闭,将秋夜的凉意与喧嚣一并隔绝在外。
谢砚之早已沐浴更衣,换了一身素净的云峰白常服,与他平日惯穿的玄墨之色迥异,少了些许迫人威势,倒衬得他眉眼间那点挥之不去的倦色更明显了些,他并未就寝,只是倚在窗边的软榻上,就着昏黄的烛光,漫无目的地翻着一卷书,抬头,目光无意间扫过那套被糖渍玷污的衣袍,眉头立刻无意识地蹙紧,那碍眼的污迹像是在反复提醒他白日的失仪与狼狈。
他素来不喜这种脱离掌控、留有瑕疵的感觉。
“长风。”他声音冷淡,唤来候在门外的侍卫。
长风应声而入:“殿下有何吩咐?”
“将此物拿去处理了。”谢砚之指了指那托盘里的衣袍,语气没有一丝波澜,“看着碍眼。”
“是。”长风并不多问,上前端起托盘,利落地转身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仿佛那点不合时宜的意外从未发生过。谢砚之重新拿起一卷书,目光落在字句上,神色是一贯的冷清专注。
只是夜风透过微开的窗隙潜入,翻动书页时,他眼前似乎极快地闪过一帧画面——枫林绚烂的背景前,某人那双因忍笑而亮得惊人的眼睛,像秋日阳光下闪烁的琉璃。
他翻书的指尖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平稳的节奏。
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罢了。
他看着书,思绪却飘远,今日那人……与温景然在一处,倒是格外开心。
温景然……
此人一贯谨言慎行,温和得体,堪称朝臣典范,将这个的名字在心底无声地过了一遍,便不再深究。
夜风透过微开的窗隙潜入,带来深秋的凉意。谢砚之起身,剪灭多余的烛火,准备歇下。
明日,又该早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