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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蒲简视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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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此时为蒲简视角)
电话铃响的时候,我正对着一幅画发呆。
画布上是一片汹涌的蓝,正中央有一抹孤独的白,不知是鸟,还是浪尖的泡沫。
心脏没来由地猛地一抽。
打电话来的是海岸巡逻队的人,声音公式化,带着一种处理惯常悲剧后的麻木。
他们说了很多词:“遗憾”、“发现”、“身份确认”、“意外”……
每一个词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进我耳膜,沉入我心底那片原本只是略有风浪的海。
意外?
他们说,他是溺水而亡。
一个最好的游泳者,一个以海为生的人,溺死在了他最熟悉的海域。
电话从我手里滑下去,砸在地板上,发出一声空洞的闷响。
世界的声音在那一刻被彻底抽离,只剩下一种尖锐的、持续不断的耳鸣。
我不相信。
我冲出门,疯了似的跑向那片海。
阳光刺眼得残忍,海风咸腥依旧,沙滩上还有游客在嬉笑。
一切都和昨天一样,和他还在的时候一样。
可是,他不在了。
我站在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礁石上,就是他昨天站着看我的地方。
海水一遍遍扑上来,舔舐着我的脚踝,冰冷刺骨。
哪里都不一样了。
这片海,不再是那片海了。
它变成了一口巨大、沉默、蓝色的棺材。
为什么?
一个问题像海草一样缠住了我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我无法呼吸。
方沉,为什么?
你昨天看我的那一眼,是不是在告别?你为什么不呼救?你为什么不挣扎?你不是最强大的吗?你不是能征服任何风浪吗?
你怎么能……怎么能用这种方式……认输?
“会游泳的人溺死在海里,该多绝望……”
不知是谁说过的话,像幽灵一样钻进我的脑子。
他当时……有多绝望?
那个总是沉默着、像礁石一样承担一切的人。
那个我以为永远都会在那里的人。
他在选择沉下去的那一刻,在想什么?
他……想起我了吗?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撕裂开来。
一种迟来的、排山倒海的剧痛,终于冲垮了麻木的堤坝。
我蹲下去,用手死死捂住脸,试图挡住那即将决堤的崩溃。
可是没有用。
眼泪汹涌地挤出来,烫得吓人,顺着指缝滴落在礁石上,瞬间就被海风吹干,消失得无影无踪。
连我的悲伤,在这片吞噬了他的大海面前,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如此迅速地被抹去。
我不明白……方沉,我不明白为什么……
你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你不给我机会拉住你。
你甚至不给我一个恨你的理由。
你只是用最残忍的方式,把所有的“为什么”和巨大的、冰冷的空白,猛地砸给了我。
你让我以后,该怎么看这片海?
潮水慢慢涨上来,淹没了我脚下的礁石。
我像一只被潮水困住、失去了所有方向的海鸥。
天快黑了。
海水变成了深沉的墨蓝,一眼望不到底。
那下面,现在有他。
我望着那片无尽的海,终于发出了第一声破碎的、几乎听不见的呜咽。
海浪声依旧,澎湃而永恒。
它不会为任何人的消失而改变节奏。
我的世界,却从这一刻起,永久的……
失声了。
我被好心的巡逻队员送回了家。或者说,送回了我和方沉曾经称之为“家”的那个临海小屋。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时发出的咔哒声,在死寂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响亮,像一声审判。
推开门。
一股混合着海风咸味和他常用那款木质香调的、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一瞬间,我几乎产生错觉,仿佛他只是像往常一样,出去巡海了,下一秒就会从厨房探出头,皱着眉问我:“又忘了吃晚饭?”
可是没有。
屋子里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空荡。
他的拖鞋还规整地摆在门口。
喝了一半的水杯还放在茶几上,杯壁上或许还残留着他的指纹。
沙发上随意搭着他昨天穿的那件灰色针织衫,我甚至能想象出他脱下它时,衣料拂过他头发的样子。
一切都在。
唯独他,不在了。
我像一缕游魂,在房间里飘荡。
手指划过书架,划过他收集的那些航海图,划过我们一起挑的、印着蠢萌鲸鱼的马克杯。
每一件物品都在无声地尖叫,尖叫着他的存在,尖叫着他的消失。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抽搐,我冲进卫生间,对着马桶干呕。
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镜子里的那个人,脸色惨白,眼睛红肿,像个陌生的、被遗弃的可怜虫。
我不明白……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留下的是我?
如果注定要有一个人被这无尽的痛苦吞噬,为什么不是我来承受?至少……至少我不会让他感受到我现在万分之一的疼。
夜幕彻底落下,将小屋吞没。
我不敢开灯。
黑暗像潮水一样漫进来,至少它能掩盖这屋里无处不在的、他的影子。
我蜷缩在沙发上,抱着那件还残留着他气息的针织衫,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窗外,海浪声不知疲倦地响着,一遍,又一遍。
那声音曾经是我的安眠曲。
如今,却成了最残忍的刑罚。
它一遍遍提醒我,吞噬他的,就是这片永恒冷漠的海。
我试图去回想他最后的样子。昨天礁石上的那个背影,隔着遥远的距离,沉默得像一座孤岛。
我当时为什么没有跑过去?为什么没有抓住他?我明明……明明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可是我没有。
我放任他走进了那片海。
悔恨像毒蛇,噬咬着内脏。
如果我能更敏锐一点……
如果我能打破他那该死的沉默……
如果我能再强大一点,能分担压垮他的那些东西……
是不是结局就会不一样?
黑暗中,我仿佛又听到了他那次低沉的叹息。
那时我们挤在这个沙发上看电影,我问他:“方沉,你冷不冷?”
他没有回答,只是更紧地抱住我,下巴抵着我的发顶,很久很久,才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那声叹息里,到底藏了多少我未曾读懂的情绪?
一夜无眠。
眼睛干涩得发疼,却流不出一滴眼泪。所有的水分仿佛都在昨天那场崩溃里蒸发了。
天光渐亮,灰白色的光艰难地透过窗帘缝隙挤进来。
海潮声依旧。
我僵硬地站起身,走到窗边,猛地拉开窗帘。
晨光刺眼。
海平面平静无垠,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仿佛昨天什么惨剧都没有发生。仿佛它只是照常收走了一份祭品,然后依旧波澜不惊。
我的心,在那片壮丽而残酷的景象前,一点点沉下去,沉入一个连光都透不进的、冰冷的深渊。
新的一天开始了。
一个再也没有方沉的世界,开始了。
而我,
还活着。
日子变成了一种缓慢的凌迟。
每一天,我都在学习如何呼吸没有他的空气,如何走过没有他的世界。
我吃饭,睡觉,对前来安慰的朋友挤出苍白的微笑。
我甚至开始整理他的遗物,仿佛这样就能显得坚强,就能一步步“走出来”。
可笑。
我怎么走得出来?
他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可他又无处不在。
海风是他,涛声是他,天边那抹孤独的云是他,深夜醒来指尖触碰到的冰凉床单也是他。
他们都说,时间会治愈一切。
可时间于我,只是一把钝刀,日复一日地磨着我早已麻木的神经。
它没有治愈我,它只是教会了我如何与这片巨大的、名为“失去”的荒芜共存。
而我不想共存了。
我查了很多资料,关于“鲸落”。
原来,一头巨鲸的死亡,能滋养一套生态系统长达百年。
它沉入黑暗,却成了无数微小生命的光。
方沉,你看。
连你的死亡,都如此沉默而伟大。
那我呢?我的存在,还剩下什么意义?我只是你那套生态系统里,一个迷失了方向、失去了宿主的多余生物罢了。
我比你想象中的,还要爱你。
所以,没有你的世界,对我而言,不是世界。
只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喧嚣的牢笼。
今天天气很好。和他走的那天,一模一样。
我穿上他最常穿的那件旧衬衫,尺寸大得离谱,空荡荡地挂在我身上,仿佛一个拙劣的模仿者。
袖口似乎还隐约萦绕着那股令我安心又心碎的木香。
我没有留下任何字条。
没有什么需要解释的了。我的所有“不明白”,都即将得到解答。我会亲自去问他。
我走向那片海。
步伐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期盼。
脚下的沙粒温热,海浪的声音不再是刑罚,而是温柔的召唤。
海水漫过脚背,小腿,腰际……冰冷的感觉瞬间包裹了我。我没有犹豫,继续向前。
方沉,你当时,也是这样的吗?
也是怀着这样决绝的平静,走向这片永恒的蓝吗?
海水没过胸膛,压力开始显现。本能的心慌再次袭来,肌肉记忆叫嚣着要浮起来。
但我学着他的样子,闭上了眼睛。
脑海里是他最后看我的那一眼。
那一眼里,不是绝望,我现在才看懂。
那是一种……近乎温柔的告别。
是一种他终于挣脱了所有枷锁后的,疲惫的自由。
对不起,方沉。
我还是不够坚强,无法独自活在你留下的荒芜里。
对不起,用了和你一样的方式。
我只是……太想你了。
海水灌入口鼻的瞬间,是撕心裂肺的疼。
但很快,一种奇异的安宁感取代了它。
黑暗温柔地包裹下来,隔绝了所有光线和声音。
在那绝对的寂静里,我仿佛真的听到了。
一声低沉、悠长、来自深海鲸鸣。
他在叫我。
我奋力地,向他所在的深渊,沉去。
不再挣扎,不再回头。
海面之上,阳光璀璨,海鸥啼鸣,世界一切如常。
仿佛从未有两个相爱的人,先后溺亡于此。
我们的爱。
始于这片海。
终于这片海。
像一场无人知晓的潮汐,来了,又走了。
最终,万物归于寂静。
而我们,终于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