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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听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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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感交集地躺了一会儿,我们决定去湖边走走。很神奇的是,湖面从高处看是神秘的蓝色,离近看颜色倒是没那么鲜艳了,半透明地泛着蓝色和青色,远处深水部分颜色更深些。
我们漫无目的地在和煦的阳光里散步,时不时停下来看柳柏比比划划地取景拍照。柳柏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取景器里抬起头看我:“你还记得咱俩第一次在社团见面的那天吗?”
“那天每个人抽签自我介绍,你上去的时候,脸突然爆红,说我叫左佑,不是右手的右,是保佑的佑。”柳柏调整着光圈,眉目低垂,神情专注,嘴角带着点笑意,“然后你开始说申请加入社团的原因,你说生活中有太多具体而琐碎的事情,但是放到广袤的地球、太空甚至更大的尺度上,这些具体的事情就被稀释而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所以地理是一个能够带来平静和豁达的兴趣。”柳柏仍然眼神专注地看着手上的机器,好像只是在聊今天天气很好一样,复述着我两三年前说过的话。
我记不清当时具体说了什么,一时怔愣地看着眼前人,讶异居然有人记得初次见面陌生人说的话,甚至能在几年后复述出来。
这的确是我的想法,在最难熬的那段青春时光里,我总是一个人在深夜躺在天台上看星星,想象自己是整个星系中无限无限小的一点。于是在我的意识里,身体急速变小,重量减轻,最后变成一颗漂浮的无质量的光点,痛苦和烦恼,就这样暂时消解,让我可以睡个好觉。好在都过去了。
“现在呢,还是这么想的?”柳柏抬起头,眼神落在我视线里。
“嗯,不过现在又多了点思考。地理是相对静态的,人文是静态中的变数。”
“怎么说?”柳柏彻底放下手上的相机。
我们并肩站着,眼前大片静谧的蓝色让人心神沉静,秋天微凉的风携着草木的声响和气味拂在脸上,心脏里生出温热满溢的感觉。
“地理形成改变的地质年代以百万年记。变化周期长到,以人类活动和文明演变的时间尺度看来几乎是静止的,以至于人们习惯把地理视为基本不变的常量。山和海一直在那里,是比山盟海誓、朝代更替要更坚固而稳定的存在。
但人文是静态中的变数,人类活动创造的一切文明,活跃动态地在相对静止的地理舞台上上演。政权更迭、技术革命、艺术宗教、社会运转……一切都因为人的存在而急速发展。人类文明一方面在相对稳定的自然地理框架里发展,一方面也在急速地变革地理条件,不总是非黑即白。”我眼前完全是澄澈的蓝色,远处的风拂在水面上,涟漪一圈一圈朝着岸边漾过来,很规律的美感。
“可惜这种变革经常以双刃剑的形式出现,人文和地理总是要相映成趣才好”,柳柏接上我没说完的半句话,“像这样”,说着边把相机放在了山边的平台上,退了几步到我身边,以背后蓝得像天空倒转的湖水为背景,拍下来我们的合照。
“还有,很多东西也是可以像地理一样视作稳定的常量,我希望如此。”柳柏跑去取相机前,没头没脑地抛下一句。
太阳将要落下之前,我和柳柏花了些力气重新返回搭好帐篷的山顶。折腾了这么一通,爬到山顶的时候,太阳刚落下,我们筋疲力尽地并肩坐在帐篷前,等待蓝调时刻的到来。
太阳在地平线下4°-8°之间的时候,天空呈现出深邃而饱和的蓝色调,柔和均匀的蓝光从各个方向散射,笼罩万物。世界在此刻是一个巨大的蓝色柔光箱。
实在是搞不懂自己了,在这种时刻,居然莫名其妙地有流眼泪的冲动。
柳柏朝着群山和湖面匆匆摁了几张,就放下了相机。
“不多拍点?现在好美。”
“拍了几张足够了,蓝调很短,更想用眼睛多看看。”
柳柏说这句话的神情认真又虔诚,冷色调的蓝色柔光覆盖周身,露营灯暖黄色的光从侧面洒在他脸上,再被额头鼻梁切割出阴影和光块,眼睛里折射出闪烁的光点,显出几分落拓来。
柳柏转头看着我,突然说“你别动”,快速举起相机按了快门,自言自语似地轻声说“好像还没够,再补一张。”
心满意足地放下相机,柳柏和我面朝着湖面静静坐着,没有人出声。远处漂浮着虫鸣、晚风和草木的轻响,冷蓝色的天和更显幽蓝的湖水边界模糊,远处的山丘逐渐变成浓重的灰黑色叠影。时间在这里迟滞缓慢,不是一节一节的大课,也不是熄灯的骤灭,而以一种平滑没有节点的状态,逐渐隐入暮色。
心满意足地看完日落,柳柏窸窸窣窣地从万能口袋里又掏出一个医药包,掏出碘伏和创口贴。
“你怎么……”我话还没说完,柳柏撸起右手的袖子,露出一片擦伤来,时间有点长了,表面一些血迹已经凝固,小臂看起来有些肿胀。
突然想起下午柳柏在救了我之后放下去的袖子,我居然完全没看出来任何异样。想到这里,迟来的愧疚迫使我伸手抢过碘伏棉签,小心翼翼地擦掉柳柏手臂上干涸的血迹,好在没有深的伤口,不过肿胀的样子看起来很吓人,别是伤到了骨头,我边想边盘算着附近最近的医院怎么去。
“只是擦伤,骨头没问题,别担心。”柳柏语气很轻松。
“你是不是会读心术?”我把视线从他手臂上抬起,换了一根棉签。
柳柏神神秘秘地吐出两个字:“你猜。”还是那副贱兮兮的样子,看起来分外欠揍。
“那你读一下我现在有百分之多少想揍你。”
“我猜你现在百分之两百会照顾我一阵子来报恩。”
一滴,两滴……有水落在柳柏手臂上,悄无声息的。
我震惊地停下手上的消毒事业,“这么疼吗?疼哭了都,我轻点。”
抬头看见柳柏好像用脸在骂我,可能内心在翻巨大的白眼:“下雨了,进去避雨吧。”
他探出完好的左手接了几滴雨水,“天气预报说今天没雨的,看样子应该是飘过来一片积雨云,不会下太久。”
我们躺进帐篷里的柔软气垫,好吧也没有那么柔软,不过在野外,这种程度已经算是很享受了。合上帐篷,露营灯暖黄色的灯光充盈帐篷内部,我觉得好笑,像是一只巨大的发光甲壳虫。我伸出手,看着光影下手指在篷布上投射出巨大而扭曲的影子,然后操控影子轻轻捏住柳柏的头,画面很滑稽,感觉柳柏是故事里被恶魔抓走的公主,成功把自己逗乐。
柳柏看着我自娱自乐地编排他,迅速反击,比划出一个OK的影子,虚空弹我的脑袋。
不多时,帐篷顶上响起了雨水敲打的簌簌声。
太安静的地方,雨声显得格外的大,无规律的雨水敲在帐篷上,汇聚成一束,没有既定路线地顺着篷布往下流淌,永远猜不到下一束水流会在哪里集结。帐篷里因为人的存在,温度更高一些,通风口处透进来一些裹着水汽的山风,很舒服的凉意。
我仰躺在睡袋上,定定地看着帐篷外的水痕被照亮,心里满得像是要溢出来,“柳柏,你觉不觉得外面在下雨,我们在这里温暖地避雨,有种非常奇妙的安全感。”
“现在这里是诺亚方舟。”柳柏轻声回答。
“嗯,船长,这里也可以是沙发靠枕城堡,或者是儿童版伞下世界。”我有点困,觉得自己像是在说梦话,但直觉柳柏能听懂。
“那你现在回到小时候了吗?”
“不回,现在挺好,非常好。”我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又轻轻点了点,“我很满意了。”
“挺好。”柳柏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
两个脑回路平分秋色的人,在雨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下去。我甚至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对话终止陷入睡眠的,雨声是天然的白噪音,已经很久没有不靠着ASMR或者药物睡着的体验了,陷入睡意沉沉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
私心希望,这里不要被任何人发现。
很难想象,在空旷野外的简易睡袋里,我睡了近一年来最好的一次觉,甚至醒来的时候一阵恍惚,搞不清楚当下所处的地方。
走出帐篷,柳柏已经在外面散了一会儿步,清晨的空气里带着股特殊的新鲜味道,凉意顺着鼻腔刺激头脑,清爽清醒。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但日光已经先一步抵达,脚下的草地已经是湿润而富有光泽的鲜绿色。
“雨什么时候停的?”
“你睡着了之后的五分钟,”柳柏冲我张开手掌,比划了个五,“我昨天还做了个梦,梦见我们披着甲胄,在一个荒芜的古战场上,只有我们两个人为盟,腹背受敌,对面冷箭放过来的时候,你冲过来帮我挡,我喊着你的名字惊醒了。”
“我这么好?”我听乐了,“救你一命啊,允许你大恩不言谢。”
“嗯,你睡眠质量是挺好的,我喊那么大声,把自己都喊醒了,你居然没醒。”柳柏面无表情地控诉我,“我醒来一看,你胳膊压在我胸口上,难怪梦到为我挡箭。”
“哈哈……我很少和别人一起睡,没人和我说过,我睡觉这么不老实啊。”我有点心虚地摸摸鼻子,“不过看在救你一命的份上,扯平了吧。”
这是他给我讲的第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