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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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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娃娃的脾气是极怪的,一路被王妈提了回来,周遭人声熙攘,他倒不哭不闹,静得像个小哑巴。谁知一进赵宅,仿佛有什么感应似的发作起来,哭闹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搅得人心慌。赵宅庭院深深,原是可以藏住许多秘密的,可要藏一个活生生的娃娃,却又谈何容易。他哭得最凶时,王妈慌手慌脚地抚着,白雪樵便假作无事,踱到廊下望风打掩护。许是这家人长久被阿片烟熏坏了脑筋,整日昏昏沉沉,虽觉出些异样,到底不曾深究。那娃娃也就将将就就地藏住了,像藏在青烟缭绕的旧梦里,一时竟无人戳破。
白雪樵喜静,那啼哭尖叫刺耳,又需要她随时藏着看着,日子一久她自觉耳膜都要被戳破。她想起早前在《微光》上看到一篇婴儿用品的文章,载着各种安抚道具,决定去百货公司看看有没有。
初春了,大亮的天光下梧桐冒着稚嫩的芽黄。白雪樵戴着低礼帽,一身素净旗袍,手上捏着从杂志撕下的纸页。
“赵三太太来啦!您看看中意什么?”那侍应员一身服装半中半西,盘的还是清时流行的头发,怎么看怎么怪。
“这些东西,不知道这儿有没有?”白雪樵把那纸递上。推销员低头看着,许久后抬起头陪着笑说:“这些是西洋东西么?我在这儿这么久没见到过。”
“那算了。”白雪樵把纸抽走,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百货公司。
“你知道么,那赵三太太啊,刚想买婴儿用的东西呢!”白雪樵一走,那侍应员像是激活了什么开关似的,叽叽喳喳地对着店里另外几人说。
“啊?不是说那胎死了么?是给谁买的?”
“对啊!难道再有了一个?”
“谁知道呢?”那人愤愤地说,字句带着不知何来的怨气,“想买的净是西洋东西,她当初怎么不嫁个洋鬼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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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这些西洋东西恐怕这儿大多是没有的,上哪找去?”她漫无目的地步在街头思索着。
“苏先生不是留洋人么?去问他罢!”心里小小的灵提醒着她。
“可是……芝麻点大的事就这样扰人家,会不会不太好?”白雪樵驳斥。
“不是他自己说的么?”心里那灵委屈到撇了嘴,“他说有什么事就找他。”
“对,对……”
“去找苏先生罢!去找苏先生罢!”她的心里几乎是喊着,也不知自己这份热是为何。
她随手拦了一辆黄包车,朝苏先生给的地址去。
苏先生家底丰厚,住宅的地段可是一等一的好。下车时她忍不住向四周望了望,街道整洁守卫森严,甚至望总统府都不用远眺,街道旁各类洋餐馆出落排列,好像卖报童都比其他地方整洁可爱些。
“不知这地段的一间房子能不能买下整个赵宅呢?”她边上楼边想。
“谁?”白雪樵按下门铃后,一道未预料到的清亮女声响起。
“赵……”她思量了会,又把“赵三太太”咽了回去,“我是白雪樵小姐。”她回道。
“你进来坐会罢,苏老师在改文章,你也是来改文章的么?”开门的人看着白雪樵非一般的行头,好奇地眨着眼。她有一张和她声音一样清亮的脸,着沃裙,秀长的麻花辫搭在肩膀的一边。莫名其妙地,白雪樵看到她想到十六岁的自己,那时她应该就长这样。
“好。”白雪樵没回那个问题。她进屋,发现几个男女拿着书排在房门前,苏先生在房里说话,那声音时而静时而怒。出来的人有神采奕奕,也有被批得抬不起头。
她寻了个偏位坐着,她自觉和那群学生样的人形成了一种尖锐的对比,盘头对麻花,旗袍对沃裙,胭脂对素脸。这群学生未来会如何?是学自己念几年书草草嫁人,还是反抗几年后再草草嫁人?她想不出其它有可能性路子,那些杂志上载的东西里她太远,离中国太远,她知道,却也不愿信,不忍信。
熙攘的苏室在白雪樵进门后只吐不吞,渐渐静了下来,苏先生的说话声在雪樵耳里越来越大,她只呆呆地望着远处的总统府,眼神如渊。
“你是大文豪,要我亲自走来给你看文?”最后一个学生离开,太阳也快落了,苏拂满隐约看见窗台旁的地板有个影,以为是哪个不听话的学生。
“苏先生,你再看看我是谁?”那个原本只有影的人走到了苏拂满书房前,倚着门框,侧身笑看他。
“白,白小姐,”苏拂满急得烟都稳不住,给旁边的窗帘烫了个小窟窿,“抱歉,心神俱疲了,我没看清您。”
“您见外了,”白雪樵依旧笑着,“今日来拜访您,是有事相求。”
白雪樵对她自认为安全的人向来爽快,不弯不绕地就把需要婴儿用品的事告诉了苏拂满。起初苏拂满还以为让白雪樵登门拜访的是什么大事,听罢淡淡笑道:“西洋玩意看向整个中国怕是也没几个人用过,现在时局动荡炮火纷飞,白小姐为了弃婴整这一出会不会有些‘隔江犹唱后庭花’的意味?”
白雪樵也饱读诗书,不蠢,况且他的讥讽也算明显。她对时局略知一二,但也知道凭一芥小室之力恐怕无法改变什么,自己保全弃婴的做法她认为无妨。
“既然苏先生不肯帮这个忙,那我就走罢,谢谢苏先生款待。”她抄起搁置在桌上的礼帽扣在头上,转身要走,脸上带着微微愠色。
“白小姐留步!”苏先生见她真要走时愣了愣,反倒急了,踉跄地撞到了琉璃灯台,那灯台“砰”的一声把二人都吓得看去,琉璃碎了一些,散在地板上让斜阳照着。
此景乖张,实在是乖张。白雪樵看着他有些焦急的脸,直到自己许是错意,便转身定看狼狈的男人,待她把话说完。
“孙先生说国家之本是人民,”苏先生急,话如连珠蹦,“白小姐深于府内,自身命运也不是定数,却愿承险保全无辜之人,还为他争取更好条件,虽不算忧国,也算忧民。”
“刚刚那番话,实在是我狂妄惯了,无心之言,希望你能谅解……”
白雪樵脸松了松,见苏拂满态度诚恳,对自己许是真的抱有歉意,便转过身把那残灯扶起,重新落座。
“既然苏先生这么说,看来是有办法弄到了。”
“是,是,这些玩意稀奇,南京城怕是没有,但我在广州商行有挚友,我可以帮你联系问问。”
“不过,为什么突然要?”苏拂满脸上多了一丝探究。
“那孩子虽然命数不好,却出奇的娇气。”白雪樵抚着帽檐叹了口气,“三步不离人,离了便一直闹。王妈操持一家用膳有时抽不开身,我也不能成日往厢房跑,怕他们起疑。古的今的,符咒摇篮都病急乱投医似的用过了,依然闹。”
“所以,我就想起先前在杂志上看到的洋人方法,也是病急乱投医地找上你,打算试试。”
很长的一段话,脸色越说越凝重。“实在是没法子了,要是真被赵老爷发现,王妈和那娃子,甚至是我,恐怕都不会再有安生日子过了。”
苏拂满明白了,安抚这个婴儿不仅关系到他本身的宿命,也关系到收留他的王妈,和不被待见的白雪樵的宿命。
血口深深,触动赵老爷的,哪怕是善意也不会被允许。
“白小姐,即使婴儿被安抚住了,那又如何呢?他一直在那儿,总有一天会被发现的。王妈那肚子也该到临产了吧?赵老爷不会让下人的血污了他的宅,她肯定是跑回乡下产子,此时那无名婴儿又该如何?就算王妈认了那孩子把他一同带去,拖着两张口的下人赵老爷还会再要么?”这番话如森森绣花针,一缕一缕扎在白雪樵的心头,扎得她神色巨变,内里惊骇。
“我不晓得,”白雪樵摇摇头,“做一步是一步罢,想这些未必有用,只能静观其变。”
长时间的沉默,二人对坐着,任凭琉璃灯闪着残缺的光,不知道要说什么。
“不说这个了罢!”白雪樵挥掉脸色的霾说道,“我看你有学生,我从前只当你是个商人,没想到你还是老师啊。”
“是,”苏拂满巴不得逃离弃婴这一话题,“有几位朋友在筹备大学呢,我就去学堂里交些西洋文学,帮他们应应急。”
“西洋文学?”白雪樵面露疑色,她方才看那些学生纸上的,分明是一笔一画的中国字。
“当然,白话文写作也偷偷教些,”苏拂满用手在脖子上比了个斩首的动作,“不过你得保密,这东西现在还敏感,没太多人支持,若是泄出去了我在教这些,怕是有清末遗老来索我命的。”
“自然是要保密。”白雪樵笑笑。两人谈天说地,志投意合,又聊了许多。
“我看小姐谈吐文雅大方,想必肚子里有些墨水,不写点东西可惜了。”苏拂满挑了挑眉说道。
“都是幼时在学堂被戒尺逼着学的诗书,正统教育不如现在的学生,还是算了吧。”白雪樵说。
“志之所趋,无远弗届么。你要愿意,我的书随便给你看,你若是写了文章,我随时给你评。”苏拂满回。
“这是要当了你的学生么?你还有这么老的学生啊。”白雪樵和苏拂满笑作一团。
“天色晚了,我要走了,多谢苏先生愿意出手相助,这个人情你记着罢。”白雪樵朝他挥了挥手。
“小事。”苏拂满也挥了挥手,“若是那婴儿被发现或是其他紧急,请马上联系我。”
“难道你要认他做儿子?”白雪樵半开玩笑说道。
“不,”苏拂满露出玩味的神情,“若是真的藏不住,我有办法搞定赵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