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3、拉扯 ...
-
黑色的轿车内部空间宽敞,冷气十足,弥漫着一种高级皮革混合着淡淡雪松香氛的味道,与窗外江城的闷热喧嚣隔绝成两个世界。
谢聈僵硬地坐在后排,身体紧靠着车门,尽可能拉开与商寄的距离。
车厢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商寄报出酒店名字后,便不再开口,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侧脸线条冷硬,仿佛刚才那句“顺路”和“有问题路上说”只是随口一提的幻觉。
谢聈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指尖冰凉。
他等待着预料中的刁难或者更伤人的话语,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然而,预想中的发难并未到来。
沉默持续了整整五分钟,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空调细微的风声。
就在谢聈几乎要被这沉默逼疯时,商寄忽然开口,声音平稳无波,真的开始讨论一个技术细节,关于明天会议要确认的一个数据接口标准问题。
他的语气完全公事公办,逻辑清晰,用词精准,仿佛刚才在会议室里那个冷嘲热讽的人不是他。
谢聈怔了一下,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谨慎地回答。
两人一来一往,竟然真的像普通的合作方一样,在车上进行了短短几分钟高效的技术交流。
问题讨论完毕,车厢内再次陷入令人尴尬的沉默。
商寄依旧看着窗外,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真皮座椅扶手,忽然又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酒店餐厅的鹅肝不错。”
“……”谢聈完全跟不上他跳跃的思维,只能含糊地应了一声,“……是吗。”
“嗯。”商寄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单音,又不说话了。
这种忽冷忽热、忽近忽远的态度,比直接的恶语更让谢聈无所适从。
他像坐在一个情绪不稳定的火山口,不知道下一次喷发是岩浆还是冰雹。
车子抵达酒店门口。侍者上前拉开车门。
谢聈低声道谢,准备下车。
“明天早上九点,我要看到那份风险评估报告。”商寄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依旧是那副冷硬的、上司对下属的命令口吻。
“我会准时发到您邮箱。”谢聈没有回头,快步走进酒店旋转门,仿佛逃离什么洪水猛兽。
回到房间,他靠在门板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后背竟然惊出了一层薄汗。
和商寄待在同一个密闭空间里的每一秒,都像是在进行一场高强度的心理博弈。
这一晚,他依旧无法安睡。
商寄矛盾的行为反复在他脑海里盘旋。
那些刺耳的话语和那些不动声色的“放水”,交织成一团迷雾,让他看不清方向。
第二天,报告准时发出。
会议照常进行。
商寄依旧挑剔,甚至在看到报告后,又指出了几个可以更加“优化”的点,语气带着惯有的嘲讽。
但当谢聈团队根据他的“优化”意见提交了修改方案后,他却没再说什么,直接通过了。
中午休息时,谢聈在酒店一楼的咖啡厅买咖啡,恰好遇到同样下来买咖啡的商寄和他的助理。
两人视线在空中短暂相碰,谢聈下意识地想避开。
商寄却径直走了过来,对助理挥了挥手示意他去点单,然后站在了谢聈旁边,看着菜单牌,仿佛只是偶然遇见的熟人。
“美式加冰?”商寄忽然侧头问了他一句,语气自然得像是多年的老友。
谢聈的心脏猛地一跳,握紧了手中的钱包。
十一年前,商寄总是记得他喝咖啡的口味。
“……嗯。”他低声应道,不敢去看商寄的眼睛。
商寄没再说话,等助理拿着两杯咖啡过来,他接过其中一杯冰美式,自然而然地递到了谢聈面前。
“顺便。”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举手之劳。
谢聈看着眼前那杯凝结着水珠的冰咖啡,愣住了。
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商寄也不催促,就那么举着,眼神里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意味。
最终,谢聈还是迟疑地接了过来,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商寄的手指,冰凉的温度让他微微一颤。
“谢谢。”他声音干涩。
商寄收回手,拿起自己的那杯咖啡,喝了一口,目光扫过谢聈略显苍白的脸和眼下的青黑,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语气变得有些冷硬:“脸色这么差?看来北静的水土也不怎么养人,也是,毕竟不是‘正常’人待的地方。”
一句话,又将刚刚升起的一丝微妙气氛打回原形。
谢聈的脸色瞬间更白了,他握紧了冰冷的咖啡杯,指节泛白。
商寄却像是没事人一样,转身带着助理离开了,留下谢聈一个人站在原地,手里那杯冰咖啡冷得刺骨。
下午,项目需要一部分额外的历史数据支撑,这部分数据保存在商寄公司的国内分部服务器上,调取需要商寄的特别授权。
谢聈硬着头皮,通过邮件向商寄申请权限。
邮件发出去不到十分钟,他就收到了回复。点开一看,竟然不是预想中的百般质询或拒绝,而是一个简单的“已授权”回复,后面跟着一串复杂的登录密钥和操作指南。
效率高得令人咋舌。
然而,当谢聈尝试按照指南操作时,却发现步骤极其繁琐,安全验证一环扣一环,复杂到近乎变态的程度。
他折腾了一个多小时,额头冒汗,才终于成功接入。
这感觉……就像是对方先是慷慨地给了你一把钥匙,却把锁设计得异常复杂,让你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打开。
既给了你需要的,又不动声色地给你制造了足够的麻烦,让你清楚地意识到。
——这一切的给予,都掌控在他的手里。
接下来的几天,这种诡异的“拉扯”每天都在上演。
商寄会在会议间隙,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冷不丁地提起一句南川一中的旧事,语气怀念,眼神却冰冷,会在谢聈咳嗽时,让助理送来一盒润喉糖,什么也不说,却又在下次开会时,嘲讽他“身体这么差怎么扛项目”,会在谢聈团队遇到技术瓶颈时,看似无意地提点一个关键思路,解决了大麻烦,然后又在总结会上把功劳轻描淡写地归咎于“基础太差,还需要我方多费心”。
他像是精分了一样,一边毫不留情地用语言刺伤谢聈,一边又在实际行动上,一次次地、不着痕迹地为他扫清障碍。
谢聈被这种反复无常的态度折磨得心力交瘁。
他看不懂商寄。
恨他,为什么又要帮他?
帮他,为什么又要用最伤人的方式?
他试图保持距离,公事公办,但商寄却总能找到各种理由靠近。
一个技术问题需要“当面确认”,一份文件需要“亲手交接”,甚至一次“顺路”的同车。
每一次接触,都像在谢聈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又撒上一把盐,再敷上一点似是而非的冰。
痛楚和那一丝微不足道的缓解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逼疯。
项目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居然进展得出奇顺利,提前完成了前期所有对接任务。
最后一天下午,所有技术难题均已解决,只剩下一些流程性的文件需要双方签字确认。
会议室里的气氛轻松了不少。
商寄签完字,将钢笔随手扔在桌上,身体向后靠在椅背里,目光扫过明显松了口气的谢聈,忽然开口,语气听不出情绪:
“晚上有个庆功宴,项目组的人都去。”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谢聈身上,像是随口一提,“谢工程师也一起吧。”
这不是邀请,更像是命令。
所有人都看向谢聈。
谢聈下意识地想拒绝。他不想再和商寄有任何工作之外的接触。
但还没等他开口,商寄又补充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怎么?谢工这是不给我面子,还是觉得……和我吃饭,会影响你过‘正常’生活?”
话语里的刺,再次精准地扎了过来。
谢聈的呼吸一窒,到了嘴边的拒绝被硬生生堵了回去。
他看着商寄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面似乎藏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固执的期待,以及一丝……不容退缩的威胁。
他知道,如果拒绝,接下来不知道还会听到多少类似的话。
最终,他垂下眼睫,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好。”
商寄的嘴角,似乎几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像是错觉。
庆功宴定在江城一家顶级的江景餐厅包间。
落地窗外,夜色中的江景璀璨夺目,江大桥如同缀满钻石的缎带。
气氛比会议室轻松很多。
双方团队的人互相敬酒,聊着天,庆祝项目阶段性的成功。
商寄作为东道主和最高领导,自然成了焦点,不少人围着他敬酒寒暄。
他游刃有余地应酬着,举止得体,谈笑风生,偶尔还会说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引得众人发笑。
仿佛那个在会议室里冷面毒舌的男人只是谢聈的错觉。
谢聈坐在角落的位置,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默默地吃着东西,味同嚼蜡。
酒过三巡,气氛更加热烈。
商寄似乎喝了不少,脸颊染上些许薄红,眼神也比平时朦胧了一些。
他端着酒杯,绕开围着他的人,晃晃悠悠地走到了谢聈旁边的空位坐下。
浓烈的酒气混合着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扑面而来。
谢聈的身体瞬间绷紧,下意识地想往旁边挪。
“躲什么?”商寄的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听起来有些慵懒,又有些危险。
他侧过头,目光直直地看向谢聈,那双总是冰冷的眼睛里,此刻翻滚着某种复杂的、压抑的情绪。
“项目结束了,谢工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他问道,语气像是随口闲聊,但目光却紧紧锁着谢聈。
“……回北静。”谢聈低声回答,避开他的视线。
“北静啊……”商寄拖长了语调,仰头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了一下,“好地方,清净,适合你这种……喜欢清净的人。”
他放下酒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忽然转过头,凑近了些许,压低了声音,带着酒气的热意拂过谢聈的耳廓:
“你说……要是当年,我们也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是不是就不会……”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未尽之意像一把钩子,猛地钩住了谢聈的心脏,狠狠一扯!
谢聈猛地抬起头,撞进商寄那双近在咫尺的、带着醉意和某种深刻痛苦的眼睛里。
时间仿佛静止了。
周围的喧闹声瞬间远去。
就在这时,商寄的助理快步走了过来,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商寄眼中的迷蒙和痛苦迅速褪去,瞬间恢复了平时的清明和冷厉。
他皱了皱眉,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又变成了那个一丝不苟的商总。
他看了一眼依旧愣在原地的谢聈,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公司有点急事,我先走一步。各位尽兴。”
说完,便带着助理匆匆离开了包间。
留下谢聈一个人,坐在喧闹的角落里,心脏狂跳,耳边反复回响着那句被酒精浸泡的、未尽的试探。
“……是不是就不会……”
就不会怎样?
分开吗?
他到底……想说什么?
这场充满了恶语、放水、拉扯和试探的重逢,像一场混乱而疲惫的战争。
而此刻,谢聈坚守的心防,终于被那一句醉后的呢喃,撬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冰封的河流之下,似乎真的有暖流,在艰难地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