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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隐秘的藤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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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碾过碎石铺就的小径,发出细碎而单调的声响。马车在午后慵懒的阳光下,驶入了一个名为“朝露”的村庄。时光仿佛在这里被拉长、沉淀,远离了荒原的粗粝与旅途的奔波,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安宁。
村庄依偎在平缓的丘陵臂弯里,房舍大多是用附近山岩垒砌而成,覆着厚厚的、被岁月染成深褐色的茅草屋顶。墙壁上爬满了深绿的常春藤,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着厚实的叶片。村中道路不宽,却干净整洁,路边随意栽种着几丛盛开的雏菊和矢车菊,在阳光下绽放出点点纯净的蓝、白与淡紫,散发出清冽微苦的香气。几只羽毛蓬松的母鸡在篱笆边悠闲踱步,偶尔低头啄食着草籽,发出满足的咕咕声。远处传来几声悠长的犬吠,更添几分静谧。
村落的中心,一座尖顶的小教堂静静矗立。它并非宏伟,却自有一股历经风雨沉淀的庄严。外墙是打磨得光滑的灰色岩石,岁月在其表面留下了深浅不一的痕迹。几扇狭长的彩绘玻璃窗镶嵌在高处,阳光透过,在教堂内部的地面上投射出斑斓变幻的光影,描绘着圣徒受难与升天的故事。一座小小的钟楼矗立在教堂一侧,青铜钟在午后的寂静中沉默着。
马车在教堂前一小片铺着鹅卵石的空地上缓缓停下。车轮滚动的声音似乎惊扰了这份宁静,教堂厚重橡木门的阴影里,一个穿着朴素灰色修女服的身影微微动了一下。那是一位年轻的修女,她似乎正在门廊的阴影下清理着台阶旁的几盆香草,此刻直起身,目光带着一丝谨慎的探寻望向陌生的访客。她的面容隐藏在兜帽的阴影里,看不真切。
“我去看看。”雅典娜低沉的声音在车厢外响起。她早已下马,覆盖着哑光黑轻甲的身影如同磐石般立在马车旁,血红的眼眸锐利地扫视着周围,不放过任何一丝风吹草动。环境的安宁并未让她有丝毫放松。
艾米莉亚轻轻推开车厢门,清冽的空气带着草木和泥土的芬芳涌入。她深吸一口气,蓝灰色的眼眸环顾四周,紧绷的神经在这片祥和的气息中稍稍松弛。爱丽丝紧跟着她跳下车,雪白的长兔耳警惕地竖起,灵活地转动着捕捉周围的声息,湛蓝的眼眸好奇地打量着这座宁静的村庄和教堂。索菲则先下来,转身去扶克拉拉。克拉拉动作利落地踩着脚踏板跳下,落地时左腿微微一顿,那条盘踞在膝盖下方的印记似乎带来一丝极其细微的牵扯感,让她琥珀色的眼睛下意识地眯了一下,深棕色的狐尾在身后轻轻扫动。
那位门廊下的修女看到众人下车,特别是注意到克拉拉落地时那微不可察的停顿时,似乎微微点了点头。她没有上前搭话,而是迅速转身,动作轻盈地推开教堂厚重的木门,身影无声地没入内部幽暗的光线中。
“她进去了。”雅典娜走到艾米莉亚身边,声音低沉。
艾米莉亚微微颔首。门板上雕刻着简单的葡萄藤与麦穗图案,象征着生命与救赎。门环是磨损得发亮的黄铜。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很快,教堂的大门再次被从内推开。这次走出来的是一位身穿黑色长袍、外罩白色圣带的中年男人。他身材中等,面容温和,带着一种长期浸染于信仰生活所特有的平静气质。灰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眼角刻着细密的笑纹。他的目光扫过门前的众人,最终落在明显是领头者的艾米莉亚身上,脸上随即绽开一个真诚而和煦的笑容。
“远道而来的旅人们,愿圣光护佑你们的旅途平安。”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圆润,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我是这座圣维罗妮卡教堂的司铎,卢西恩·贝尔蒙特。你们可以叫我卢西恩神父。”他微微躬身,目光也扫过一旁沉默护卫的雅典娜和**正在安排骑士们布防的埃德加首领**,“欢迎你们,以及你们的护卫们。”
“您好,卢西恩神父。”艾米莉亚上前一步,微微欠身回礼,姿态优雅而不失谨慎,“我是艾米莉亚。我们一行途经贵地,看到这座美丽的教堂,希望能稍作休整,并寻求一些指引。”她的蓝灰色眼眸清澈坦诚。
爱丽丝也上前一步,脸上带着符合贵族少女的得体微笑:“我是爱丽丝,打扰您了,神父。”她的兔耳微微前倾。
索菲温顺地行礼:“您好,神父,我叫索菲。”声音柔和。
克拉拉则只是微微点了下头,琥珀色的眼睛快速扫过神父和教堂大门,简短地吐出两个字:“克拉拉。”她的尾巴尖不易察觉地卷了一下。
雅典娜站在稍后位置,如同一道沉默的黑色剪影,仅以目光致意。她那身独特的轻甲和冷峻的气质,让卢西恩神父的目光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讶异,但很快恢复温和。
“欢迎你们,艾米莉亚小姐,爱丽丝小姐,索菲小姐,克拉拉小姐,还有这位……”神父的目光再次掠过雅典娜。
“雅典娜。”艾米莉亚代为补充道,“她是我们的护卫。那位是埃德加首领,‘银辉守望者’的负责人。”她示意了一下不远处的埃德加。
“欢迎,雅典娜女士,埃德加首领。”卢西恩神父再次颔首,“旅途劳顿,能在圣维罗妮卡教堂找到片刻安宁,是圣灵的指引。请随我来。”他侧身,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教堂内部的光线与外界形成鲜明对比。高高的穹顶下,光线主要来自高处那些狭长的彩绘玻璃窗。阳光穿过描绘着圣徒行迹的彩色玻璃,投射下来,在地面古老的石砖上晕染开一片片瑰丽而朦胧的光斑——深红、宝石蓝、翡翠绿、金黄……如同流动的液体宝石。空气微凉,弥漫着旧书、冷石、燃烧过的蜡烛和淡淡熏香的气息,静谧而庄严。
长条的木制长椅整齐排列。最前方是朴素的木制祭坛。两侧墙壁上悬挂着几幅描绘《圣典》故事的壁画。角落里,几支未点燃的长蜡烛静静矗立。
“愿圣光抚慰你们的疲惫。”卢西恩神父的声音在空旷的厅堂里带着轻微的回响,“我们朝露村不大,但圣维罗妮卡教堂一直是村民们寻求慰藉的港湾。教堂后面是神职人员的居所,还有一个小小的药草园,由我们的修女伊莉莎精心打理,她可是附近几个村子都称赞的草药师。”他一边引着众人缓缓穿过侧廊,一边温和地介绍着。
侧廊尽头,一扇不起眼的木门通向教堂的后院。推开门,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小小的、被教堂石墙围合起来的庭院沐浴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下。庭院中心铺着石板小径,两侧是开垦得整整齐齐的方形苗圃,里面生长着各种各样的植物,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迷迭香细长的灰绿色叶片散发着浓郁的松木香气;薰衣草紫色的花穗随风轻轻摇曳,散发出宁静舒缓的芬芳;翠绿的薄荷叶片肥厚,清凉的气息扑面而来;金盏花橘黄色的花朵如同小小的太阳,在绿叶间闪耀;还有开着细小白花的洋甘菊、叶片毛茸茸的鼠尾草、散发着独特辛辣香气的百里香……药草特有的清苦与芬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神宁静的气息。几只白色的蝴蝶在花丛间翩翩起舞。
就在这片生机勃勃的药草园中,一个身影正背对着众人,微微俯身,专注地侍弄着苗圃边缘一丛开着小蓝花的琉璃苣。她穿着和之前门廊下那位修女一样的灰色修女服,身形纤细。
听到脚步声和门轴的轻响,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缓缓直起身,转了过来。
午后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她身上,兜帽的阴影退去,显露出一张令人屏息的脸庞。她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却有着精灵族特有的精致与脱俗。肌肤是近乎透明的白皙,衬得那双眼睛如同最上等的红宝石,深邃、剔透,眼尾微微上挑,带着一丝天然的妩媚,然而此刻却笼罩在一层宁静的、近乎悲悯的柔和光芒之下。鸦羽般漆黑的长发并未完全束起,几缕发丝柔顺地垂落在颊边和修女服的白色领口上。她的嘴唇是自然的蔷薇色,唇角微微上扬,带着一种温和的笑意。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卢西恩神父,然后落在来访者身上。当她的视线触及克拉拉时,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眸深处,仿佛有微不可察的涟漪轻轻荡开。她的目光在克拉拉娇小的身形、棕色的狐耳以及那条不安轻扫的尾巴上停留了比其他人更长的一瞬。那一瞬间,她的眼神似乎透过眼前鲜活的生命,看到了一个遥远得只剩下模糊光影的碎片,一个同样有着温暖眼眸、却早已在时光灰烬中冷却的身影。这恍惚极其短暂,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便迅速沉没,被更深的、近乎虚无的平静所取代。她轻轻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浓郁的草药气息似乎也无法填满那份沉淀了漫长岁月的空旷感。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温和的专注。
“伊莉莎,”卢西恩神父的声音带着慈祥,“这几位是远道而来的旅人,艾米莉亚小姐、爱丽丝小姐、索菲小姐、克拉拉小姐,以及护卫雅典娜女士。他们需要稍作休整。”
“愿圣光指引迷途的旅人。”伊莉莎的声音响起,如同山涧清泉滴落在光滑的石头上,清冽、柔和,带着奇特的抚慰力量。她微微颔首,双手自然地交叠在身前。“我是修女伊莉莎,负责照看圣维罗妮卡的药草与病痛。”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克拉拉,这一次停留得更直接了些,那双红眸里的温和似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这位小姐……”她的声音放得更轻柔了些,“行走时,左腿似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是印记的牵扯吗?”她的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在克拉拉的左腿上。
克拉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挺直了一下,琥珀色的眼眸迎上伊莉莎的目光,带着警觉。索菲也下意识地靠近了她一步。
“是旧伤留下的印记,”艾米莉亚代为回答,语气平静,“在膝盖下方。虽然不影响行走,但似乎……在特定动作时会有些微的不适感。”
“印记……”伊莉莎轻声重复道,红宝石般的眼眸里那层温和的光晕似乎更亮了一些,带着一种纯粹的、医者看到可改善之处的专注兴趣。她向前走近一步,脚步无声。“请原谅我的冒昧,但我对处理这类伤后的痕迹,恰好有些心得。”她的目光落在克拉拉脸上,带着令人难以拒绝的真诚关切,“圣维罗妮卡赐予草木抚平岁月痕迹的力量。如果克拉拉小姐不介意,或许我可以试试看?一些特制的药膏和温和的引导法术,能帮助印记变淡、软化,让肌肤恢复更自然的柔韧。”
她的提议来得自然又突然。索菲的眼中立刻燃起希望的光芒,她看向克拉拉,带着询问。爱丽丝也好奇地睁大了眼睛。艾米莉亚则微微蹙眉,蓝灰色的眼眸审视地看着伊莉莎。雅典娜站在艾米莉亚侧后方半步,血红的眼眸如同最精密的仪器,牢牢锁定伊莉莎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和动作。
克拉拉的心脏跳得有些快。印记……那条盘踞在膝盖下方、颜色深于周围肌肤的蜿蜒痕迹,虽然不再疼痛,却像一道无声的烙印。能淡化它?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腿,又抬头看向伊莉莎。修女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睛温和地注视着她,里面似乎只有纯粹的善意和医者的自信。
“……真的……能变淡?”克拉拉的声音带着一丝迟疑。
“并非完全消失,如同时光无法倒流,”伊莉莎的声音轻柔得像一片羽毛拂过心尖,“但能让它变得不那么显眼,让肌肤的触感更趋一致,不再成为你动作间那微小的凝滞源头。”她微微歪头,唇角那抹温和的笑意加深了些许,“可以试试看吗,克拉拉小姐?过程会很温和。”
她的目光清澈见底,带着鼓励。索菲轻轻捏了捏克拉拉的手臂。
克拉拉深吸了一口气,琥珀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决断,对着伊莉莎点了点头:“……好。麻烦你了。”
“这是我的荣幸。”伊莉莎的笑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明媚。她转向卢西恩神父,“神父,我想带克拉拉小姐去我的治疗室。”
“当然可以,伊莉莎。”卢西恩神父欣然应允,又对艾米莉亚等人道,“几位贵客,请随我来。教堂后面有几间干净的客房。晚祷之后,如果你们愿意,可以和我们一起用些简单的餐食。”
艾米莉亚的目光再次投向伊莉莎和克拉拉。伊莉莎已自然地走到克拉拉身侧,动作轻柔地虚扶住她的手臂。克拉拉则显得有些拘谨,但并未抗拒。
“有劳神父了。”艾米莉亚对卢西恩神父点头致谢,又对伊莉莎道,“修女,克拉拉就麻烦您了。”
“请放心,艾米莉亚小姐。”伊莉莎微微颔首。
看着伊莉莎陪着克拉拉,沿着药草园旁的石板小径,走向庭院另一侧一扇爬满翠绿藤蔓的木门,索菲眼中带着期待。爱丽丝好奇地张望。雅典娜的目光则一直追随着那两个身影,直到木门开启,她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卢西恩神父引着艾米莉亚、爱丽丝、索菲和雅典娜,穿过另一条回廊,走向教堂后方的客房区域。空气中,药草的清苦芬芳渐渐被教堂特有的冷石和旧书气息取代。阳光透过高窗,在廊柱间投下长长的影子。
埃德加首领魁梧的身影出现在回廊拐角处,他沉稳地向卢西恩神父和爱丽丝颔首致意。“神父,莫雷尔小姐。骑士们已安排妥当,在村口和教堂外围布下岗哨警戒,不会打扰村民清静。”他的声音低沉有力,目光中带着对小主人的关切。
“有劳埃德加首领,也辛苦银辉的诸位骑士了。”卢西恩神父温和回应。
爱丽丝挺直了小小的腰板,努力显出一点伯爵小姐的稳重,湛蓝的眼眸亮晶晶的:“辛苦您了,埃德加叔叔。”她点了点头。
埃德加再次抚胸一礼,目光扫过雅典娜,带着战士之间的无声致意,随即转身去安排骑士们的具体休整事宜。他那身深蓝色镶银边的斗篷在廊柱的阴影中划过一道沉稳的弧线。
那扇爬满翠绿常春藤的木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将庭院里的阳光和药草香气暂时隔绝在外。
门内是一个不大却异常整洁的房间。光线稍显幽暗,主要来自一扇开在高处的、装着磨砂玻璃的小窗。午后的阳光经过玻璃的柔化,变成一片朦胧的白光,均匀地洒在室内。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复杂的草木气息。靠墙是一排排顶到天花板的木架,上面摆满了大小不一的陶罐、玻璃瓶和藤编小筐。一张宽大的木桌占据了房间中央的位置,桌面光滑,上面摆放着石臼、铜杵、小铜秤、各种尺寸的银质小刀和剪子,以及一些摊开的、写满娟秀字迹的羊皮纸。
房间一角,一张铺着洁净白布的单人床安静地立在那里。
“请坐这里,克拉拉小姐。”伊莉莎的声音在药香的氤氲中显得更加柔和。她引着克拉拉走到床边,自己则走到床尾,动作轻柔地拿起两个蓬松的靠枕和一个叠得方正的薄毯。“靠着会舒服些。”她将靠枕仔细地斜放在床头,示意克拉拉可以倚靠上去,又将薄毯搭在床沿,方便克拉拉随时取用。
克拉拉依言坐下,身体微微后倾,靠在那柔软蓬松的靠枕上,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些许。深棕色的狐尾自然地垂落在洁白的床单上。她琥珀色的眼睛带着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打量着这个充满神秘气息的空间。
伊莉莎走到木架前,纤细的手指在琳琅满目的瓶瓶罐罐间熟练地穿梭,挑选着。她取下一个深褐色的陶罐,又拿起一个装着淡绿色膏脂的小瓷罐。她的动作流畅而专注,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韵律感。
回到床边,伊莉莎拉过一张矮凳坐下。她并未立刻开始配药,而是目光温和地看着克拉拉:“请把裤腿卷起来一些,让我看看印记的位置和情况,好吗?”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商量的口吻。
克拉拉迟疑了一下,手指有些僵硬地摸索到自己左腿的裤脚。粗糙的布料下,是那条盘踞在膝盖下方、颜色深于周围肌肤的蜿蜒痕迹。她咬了咬下唇,最终还是慢慢地将裤腿卷了上去,露出了一小截纤细的小腿和膝盖下方那片印记。
印记暴露在朦胧的光线下。颜色是比周围肌肤深一些的浅褐色,蜿蜒如藤蔓,皮肤表面光滑,没有增厚或皱缩,只是颜色不均。它像一道淡淡的影子,记录着曾经的伤痛。
伊莉莎的目光落在印记上,那红宝石般的眼眸里,温和的专注似乎更加浓郁了。然而,当她的视线掠过克拉拉膝盖的轮廓,扫过那深棕色的狐尾在洁白的床单上摊开的弧度,再最终落回克拉拉那双带着紧张和好奇的琥珀色眼睛时……伊莉莎的眼神有了一瞬间的恍惚。仿佛透过眼前这个鲜活的少女,看到了一个遥远得只剩下模糊光影的碎片,一个同样有着温暖眼眸、却早已在时光灰烬中冷却的身影。这恍惚极其短暂,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便迅速沉没,被更深的、近乎虚无的平静所取代。她轻轻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浓郁的草药气息似乎也无法填满那份沉淀了漫长岁月的空旷感。“愈合得非常好,克拉拉小姐,”她的声音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没有增生,没有挛缩,只是时光留下的淡淡痕迹。圣维罗妮卡赐予草木抚平的力量,也赐予我们淡化它的智慧。”
她打开那个深褐色的陶罐,一股更加浓郁醇厚的草药辛香弥漫开来,带着一丝清凉的刺激感。里面是研磨得极细的深棕色药粉。她又打开那个小瓷罐,里面是半透明的、如同上好翡翠般的淡绿色膏脂,散发着浓郁的薄荷与芦荟混合的清凉气息。
伊莉莎用小银勺舀出一些深褐药粉,倒入一个干净的白瓷碗中,又加入几滴从另一个小水晶瓶里取出的、散发着清冽松香气息的透明液体。她用一根细小的玉杵轻轻搅动调和。很快,药粉和液体混合成了一种深棕色的、散发着奇异清凉药香的糊状物。
“会有点凉,但很舒服,能帮助活化印记下的肌肤纹理。”伊莉莎一边解释着,一边用一根扁平的玉片,舀起一点药糊。
她的指尖微凉,带着一种玉石般的细腻触感。当那蘸着深棕色药糊的玉片轻轻贴上克拉拉膝盖下方那道浅褐色的印记时,克拉拉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一下。
冰凉!
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瞬间穿透皮肤,仿佛能渗透到印记下的每一层肌肤。那感觉并非刺骨的寒冷,而是一种奇异的、带着穿透力的清凉。紧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舒缓感随之扩散开来。印记周围肌肤那种极其细微的、因颜色差异而带来的隐约“边界”感,在这股清凉的抚慰下,似乎开始变得模糊、柔和。
“唔……”克拉拉忍不住发出一声极轻的喟叹,紧绷的身体在清凉的抚慰下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深棕色的狐尾也软软地摊开在床单上,尾尖无意识地轻轻扫动了一下。
伊莉莎的唇角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但这温柔之下,似乎潜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叹息的珍惜。她的动作极其轻柔,玉片小心地移动着,将深棕色的药糊均匀地涂抹在整条印记上。她的指尖偶尔会隔着玉片,轻轻按压印记的边缘,感受着其下的肌肤在药力作用下的细微变化。每一次触碰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谨慎,仿佛在呵护一件失而复得、却又极易破碎的珍宝,带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克制。
药糊覆盖完毕,伊莉莎放下玉片。她拿起那个装着淡绿色膏脂的小瓷罐,用指腹直接蘸取了一小块晶莹翠绿的膏体。那膏脂触手生温,带着芦荟的滑腻和薄荷的清凉。
“闭上眼睛,放松些。”伊莉莎的声音如同催眠的低语。
克拉拉下意识地遵从了,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视觉的关闭让其他感官变得更加敏锐。她感觉到伊莉莎微凉的指尖带着那滑腻清凉的绿色膏脂,轻柔地覆盖在了刚刚涂抹过深棕色药糊的印记上。
这一次的触感截然不同。不再是隔着玉片的冰凉,而是直接肌肤相触的细腻与微凉。伊莉莎的指腹柔软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度,开始沿着印记的走向,极其耐心、极其温柔地打圈按摩。她的动作缓慢而专注,指腹下的力道恰到好处。
那翠绿的膏脂似乎有着神奇的魔力,在伊莉莎温柔的按摩下,迅速化开,渗入皮肤。深棕色药糊带来的强烈清凉感被这层温润的清凉所中和、包裹,形成一种更加舒适、更加深透的抚慰。印记下的肌肤在这双重药力的浸润和指腹恰到好处的揉按下,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变得更加柔软、细腻,与周围肌肤的触感差异在逐渐消弭。
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舒适感从印记处扩散开来。克拉拉紧抿的嘴唇不知不觉放松了,甚至微微张开,发出一声满足的、几不可闻的叹息。深棕色的狐尾完全舒展开来,尾尖甚至无意识地、轻轻地在床单上扫了一下。
伊莉莎专注地按摩着,红宝石般的眼眸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只有在她指尖划过印记最深处、感受着那肌肤在药力和她引导下变得更加柔软细腻时,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才有一丝极其幽微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微光,一闪而逝。她的呼吸似乎也随着克拉拉放松的叹息而放得更轻、更缓,仿佛在努力汲取这份短暂接触所带来的、能暂时驱散心底无边空旷的暖意。
时间在药香弥漫的静谧中悄然流逝。伊莉莎的按摩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直到那淡绿色的膏脂完全被吸收,深棕色的药糊也几乎看不见痕迹,只留下印记处一片湿润的、散发着清凉药香的深色印记。
她终于停下了动作,以一种近乎刻板的克制,将指尖从克拉拉温热的肌肤上移开,仿佛强行终止了一个不该沉溺过久的梦境。
“感觉如何?”伊莉莎的声音依旧柔和,带着关切,红眸抬起,温和地注视着克拉拉。
克拉拉缓缓睁开眼睛,琥珀色的眼眸里还残留着一丝迷蒙的舒适感。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左腿膝盖下方。印记依旧在那里,浅褐色,蜿蜒着。但……印记的颜色似乎均匀柔和了一些?更重要的是,指腹下的触感!那道印记的肌肤摸上去,竟然和周围一样柔软光滑,再也感觉不到任何细微的边界或不同!下午那点几乎难以察觉的凝滞感,此刻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好神奇!”克拉拉的声音带着惊喜,她忍不住用手指来回抚摸那道印记,触感完全一致,柔软而富有弹性,“摸起来……完全一样了!好软!”她看向伊莉莎,眼神里充满了惊奇和感激。
伊莉莎的脸上绽放出一个纯美而满足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医者的欣慰,也带着一种仿佛在漫长孤独的旅途中,终于找到了一处可供短暂停歇的清泉般的慰藉。“圣维罗妮卡庇佑着需要抚慰的人。”她一边说着,一边取过一块洁净的湿棉布,动作轻柔地擦拭掉印记上残留的药膏痕迹。“这只是一个开始,克拉拉小姐。印记的淡化需要持续的力量。我这里调配了一些药膏,”她拿起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只有掌心大小的扁圆白瓷盒,打开盒盖,里面是散发着淡淡薄荷与草木清香的翠绿色膏脂,“每天早晚各一次,像刚才那样,洗净印记处后,取适量,用指腹轻柔按摩,直到膏体吸收。坚持一段时间,你会看到更好的变化。”
她将小巧的白瓷盒递向克拉拉,红眸里满是温和的鼓励:“记住,轻柔,耐心。”
克拉拉小心翼翼地接过还带着伊莉莎指尖微凉触感的瓷盒,如同捧着珍宝。她看着里面那莹润的翠绿膏脂,用力点了点头:“嗯!谢谢你,伊莉莎修女!”
“愿圣光继续护佑你,亲爱的孩子。”伊莉莎微笑着站起身,双手优雅地交叠在身前,“药力需要时间沉淀,你就在这里稍坐片刻,休息一下。我去准备些温水给你净手。”
她转身走向房间另一角的水盆架,背对着克拉拉。就在转身的刹那,那层悲悯而温和的修女面具下,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同烛火在风中摇曳般的脆弱感在她眼底掠过。那红宝石般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某种被长久压抑的空虚和孤独,在短暂的温暖接触后重新涌了上来。她纤细的指尖无意识地相互摩挲了一下,仿佛在确认那片刻的真实触感,又仿佛在徒劳地想要留住一点温度,唇角那抹温和的笑意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苦涩的弧度。那份小心翼翼的珍惜和随之而来的、更深沉的孤寂感,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无声地沉没。
这瞬间的脆弱只停留了一息,当她端着盛满温水的铜盆转过身时,脸上已重新覆盖上那层宁静而悲悯的神情,红眸清澈如水,仿佛刚才的涟漪从未出现过。
“来,洗洗手吧。”
教堂后院的客房朴素却整洁。墙壁是打磨光滑的石砌。简单的木床铺着干净的亚麻布床单和薄毯。一张小木桌,两把椅子,一个放水盆的木架。一扇小窗开向庭院,可以看到药草园的一角。
卢西恩神父安顿好艾米莉亚等人便离开了。房间里暂时只剩下她们四人。索菲立刻开始整理行李。爱丽丝好奇地趴在窗口,看着庭院里的药草。
“那个伊莉莎修女……”爱丽丝转过头,湛蓝的眼睛里闪着光,“她好漂亮啊!说话也好温柔!不知道克拉拉那边怎么样了?”
艾米莉亚站在窗边,目光却透过窗户,若有所思地望向庭院对面那扇紧闭的、爬满藤蔓的木门。蓝灰色的眼眸深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她的动作看起来很专业,”艾米莉亚沉吟道,“克拉拉似乎也很信任她。只是……这位修女身上有种说不出的……距离感,或者说,一种非常深沉的宁静,几乎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她没再说下去。
雅典娜抱着双臂,背靠着冰冷的石墙。她的目光也锐利地锁定着那扇木门。“她很擅长隐藏自己。”雅典娜的声音低沉而平静,“步伐,气息,几乎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她的药草知识远超普通村落的修女,调配手法精准得像演练过千百遍。但除此之外……我看不透。”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自己的上臂。
房间里的气氛因为两人的话而多了一份思索。爱丽丝的兔耳敏感地抖动了一下。索菲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湛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但更多的是对克拉拉情况的关心。
就在这时,庭院对面那扇爬满藤蔓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伊莉莎修女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微微侧身,似乎在说着什么。紧接着,克拉拉也从门内走了出来。她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轻松和惊喜,走路时左腿的动作完全自然流畅,再无一丝凝滞。她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小小的白瓷盒。
伊莉莎站在门边,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悲悯的神情,对着克拉拉微笑着点了点头。阳光洒在她漆黑的发丝和宁静的侧脸上,圣洁而美好。
看到克拉拉安然无恙,状态更好,索菲明显松了口气。爱丽丝也立刻被吸引。艾米莉亚蓝灰色眼眸深处的审慎稍稍淡去,被克拉拉的喜悦冲散了些许。或许……是自己多虑了?
很快,克拉拉就沿着石板小径,脚步轻快地回到了客房这边。她一进门,爱丽丝就凑了上去。
“怎么样怎么样?克拉拉?真的有效吗?”爱丽丝围着克拉拉,兔耳兴奋地抖动。
克拉拉扬了扬手中的小瓷盒,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着光:“嗯!伊莉莎修女给的药膏!抹上去按摩了一会儿,印记那里的皮肤变得好软!摸起来和旁边一模一样了!”她迫不及待地坐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卷起裤腿,露出膝盖下方,“你们摸摸看!”
索菲和艾米莉亚都围了过来。在午后柔和的光线下,那道浅褐色的印记依旧清晰可见。然而,当索菲带着些许迟疑,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轻轻触碰印记时,她的脸上立刻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真的……好软!完全感觉不出和旁边有什么不同了!”艾米莉亚也伸出手指,轻轻拂过那道印记,指腹传来的触感均匀、柔软而富有弹性。
“看来这位伊莉莎修女确实有些本事。”艾米莉亚也点了点头,语气中多了几分认可。
只有雅典娜,依旧靠在墙边,血红的眼眸扫过克拉拉的印记,又掠过她手中那个小小的白瓷盒,最后投向窗外。庭院对面,伊莉莎修女依旧静静地站在治疗室的门口,朦胧的光线中,她的身影显得有些模糊。当雅典娜冰冷的目光与她的视线似乎在空中交汇时,伊莉莎微微颔首,露出一个温和而遥远的笑容,随即转身,轻轻关上了那扇爬满藤蔓的木门,身影消失在门后的幽暗里。
房门关闭的轻响,在寂静的庭院中显得格外清晰。
夜幕降临。教堂的钟声在暮色中敲响,悠扬而肃穆。低沉而虔诚的诵经声隐隐传来。
艾米莉亚一行人在卢西恩神父的邀请下,在教堂后面简朴但温暖的餐室里用了晚餐。食物很简单:新鲜的黑麦面包,热气腾腾的蔬菜浓汤,一小碟腌酸黄瓜。席间气氛平和。埃德加首领也安静地坐在长桌另一端,与一位年长的修士低声交谈着附近山路的状况。伊莉莎修女安静地坐在长桌的另一端,小口地吃着面包和汤,偶尔抬起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眸,目光温和地扫过众人,在克拉拉身上停留时,会微微颔首。她举止得体,言语不多。
晚餐后,众人回到了安排的客房。小小的房间里点起了油灯,昏黄的光晕带来温暖的气息。奔波一天的疲惫感涌了上来。索菲打了温水来,让大家简单洗漱。
克拉拉坐在自己的床边,小心翼翼地卷起裤腿。油灯的光线柔和。她取出伊莉莎给的那个白瓷小盒,打开盖子,翠绿色的膏脂在灯光下散发着温润的光泽和淡淡的草木清香。她用指尖蘸取了一点,微凉的触感让她想起下午伊莉莎那同样微凉的指尖。
她学着伊莉莎的样子,将清凉滑腻的膏脂轻轻涂抹在膝盖下方那道浅褐色的印记上。印记在灯光下颜色似乎真的淡了一点点?她不确定,但指腹下那完全柔软一致的触感是真实的。她尝试着用指腹,沿着印记的走向,极其轻柔地打着小圈按摩。动作笨拙,但那份专注和期待却丝毫不减。
索菲洗漱完,看到克拉拉专注的样子,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她走到克拉拉床边坐下,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用自己温暖干燥的手掌,轻轻覆盖在克拉拉正笨拙按摩着印记的手背上。
克拉拉的动作顿住了,抬头看向索菲。
索菲湛蓝的眼眸在油灯下如同宁静的湖泊,里面盛满了无声的鼓励和温暖。她没说话,只是握着克拉拉的手,带着她,用更均匀、更柔和的力道,继续那打圈按摩的动作。她的指腹温暖,动作耐心。
一股暖流从手背相贴的地方涌入克拉拉的心底。她低下头,看着索菲姐姐的手引导着自己的手,在那道淡淡的印记上轻柔地画着圈。灯光下,索菲的侧脸线条温柔。克拉拉放松下来,顺从着索菲的引导。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油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和两人细微的呼吸声。爱丽丝已经困倦地缩在另一张床上,雪白的兔耳软软地搭在枕头上,睡着了。艾米莉亚坐在桌边,就着油灯的光线,看着一份卢西恩神父给她的、手绘的附近区域简图,蓝灰色的眼眸沉静。雅典娜则抱剑倚在门边的阴影里,闭目养神,耳尖微微转动。
窗外,深蓝的夜空清澈如洗,一轮银月高悬,将清冷的光辉洒向沉睡的村庄。月光勾勒出教堂尖顶沉默而庄严的轮廓。
在教堂二层,一扇没有亮灯的小窗后。
伊莉莎静静地伫立在黑暗中,身影几乎与浓重的阴影融为一体。她并未就寝,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亚麻衬裙,漆黑的长发如瀑般披散下来,在月光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清冷的月辉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却无法照亮她眼底深处那亘古的空寂。
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下午那短暂而真实的触感——少女肌肤的温热弹性,狐尾绒毛扫过时细微的痒意,还有那声满足的、带着全然信任的叹息。这些细微的感觉,像几颗偶然落入万年冰湖的石子,虽然激起了几圈微不足道的涟漪,却反而更清晰地映照出湖底那庞大无边的、冰冷的寂静。
那份短暂的暖意,非但没有驱散什么,反而像一盏被点燃又迅速熄灭的烛火,让她更加深刻地意识到自身所处的、这片无边黑暗的厚度与重量。千百年的时光如同流沙,早已将最初的剧痛研磨成一种无处不在的、细腻而冰冷的粉尘,填充着她存在的每一个缝隙。救赎?她早已不再追寻那种奢侈的东西。那只是一种惯性,一种披在空洞之上的、名为“修女伊莉莎”的躯壳,按照既定的轨迹运行,如同星辰沿着命定的轨道旋转,无关悲喜。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月光在指尖流淌,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那小心翼翼珍藏的触感记忆,正在飞速褪色,如同指间沙,越是用力,流失得越快。最终,什么都不会剩下,只会重新变回那彻骨的、熟悉的虚无。
一种极淡的、几乎无法称之为情绪的疲惫感,如同最深沉的夜露,悄然浸透了她的灵魂。连那试图挽留记忆碎片的徒劳努力,也显得如此苍白而……无意义。
她放下手,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沉睡的村庄,投向那间亮着微弱灯光的客房窗口。但那目光并没有焦点,只是穿透了一切,落在无人能见的、属于她自己的永恒荒芜之上。
良久,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轻得像羽毛跌落,融入了无边的夜色。那叹息里没有痛苦,没有渴望,只有一种历经无数轮回后、近乎绝对的……
静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