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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羁绊 ...

  •   白露城,维尔纳夫伯爵府邸
      书房的光线被厚重的深红色天鹅绒窗帘严密地过滤,只剩下壁炉内跳跃的火焰,在镶嵌着深色木板的墙壁上投下变幻不定、如同幽影般舞动的光芒。空气凝滞,沉甸甸地压着人心,混合着陈旧羊皮卷、昂贵雪茄烟丝以及伯爵怀中波斯猫“雪球”身上淡淡的慵懒气息。
      维尔纳夫伯爵深陷在高背扶手椅中,身形依旧保持着军人般的挺拔,但一种被无尽权谋与更深沉思绪磨损后的疲惫感,却从他微蹙的眉心和略显僵硬的坐姿中无声地透出。他修长的手指缓慢而规律地抚摸着雪球柔软的长毛,猫咪纯白的皮毛与他身上昂贵的黑色丝绒家居服形成强烈对比,发出满足的咕噜声,在这片近乎死寂的空间里显得异常清晰。
      他的目光并未流连于膝上的爱宠,而是穿透了室内的昏暗,牢牢锁在壁炉上方那幅巨大的肖像画上。
      画中的女子极美,拥有与艾米莉亚如出一辙、仿佛凝聚了阳光的金色长发,精心梳理成繁复的发髻,点缀着细碎的珍珠。她的眼眸是比艾米莉亚更为柔和的湛蓝色,如同春日最晴朗的天空,却蕴藏着一丝难以化开的、温柔的哀愁。她穿着维尔纳夫家族标志性的深蓝与银白礼裙,颈项间那枚“凝固的月光”——蓝宝石鸢尾花胸针——熠熠生辉。她是艾米莉亚的母亲,已故的伯爵夫人。
      伯爵的眼神复杂难辨。那里面有深沉的追忆,有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承认过的、被时间冰封的情感,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与衡量。仿佛在透过这幅美丽的容颜,评估着其背后所代表的联盟、价值与那份沉重的、名为“家族”的枷锁。
      笃笃笃。
      轻而谨慎的敲门声,像是生怕惊扰了这片凝固的空气。
      “进。”伯爵的声音低沉,没有丝毫起伏,如同深潭之水。
      书房门被无声地推开,老管家霍金斯端着银质托盘,步履沉稳得像测量过一般走入。他将一杯冒着袅袅热气的红茶轻轻放在伯爵手边的桃花心木小几上,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得像重复了千百次的仪式,带着一种古老的恭敬。
      “老爷,”霍金斯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依旧保持着绝对的谦卑,“卡西米尔男爵那边,后续的处理已经平息。他对于其私兵越界行为的后果……表示了‘理解’。”老管家的措辞极其谨慎,隐含深意。“他目前的重心,似乎完全放在了搜寻那个失踪的侍女上。”
      伯爵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短暂地柔化了他冷硬的轮廓。他轻呷一口,并未对此发表任何看法,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表示知晓。
      霍金斯继续汇报,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惊动什么:“至于莫雷尔家族……爱丽丝小姐定期有家信寄回。通过信使往来的路径和一些零散信息推测,她们一行人目前大致是朝着东部边境的丘陵地带移动。速度不快,沿途停留……看起来,更像是一次悠长的游历。”他选用了最中性的词语。
      伯爵放下茶杯,杯底与碟子发出轻微却清脆的磕碰声。“游历?”他重复着这个词,语气平淡,却让空气中的压力陡然增了一分,“她倒是寻得了不错的伴游。”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雪球背上停顿了一下,猫咪不满地轻轻“喵”了一声。
      他沉默了片刻,那双遗传自古老血脉、显得格外冷冽的眼眸再次投向妻子的肖像,仿佛在与画中人进行一场无声的、无人能懂的对话。莫雷尔家那个小女儿对艾米莉亚超乎寻常的亲近与追随,他怎会毫无察觉。而那个失踪的侍女,卡西米尔私兵的覆灭……他几乎能猜到是谁的手笔。那个银发的狼族少女,以及她麾下那支只听命于艾米莉亚的“小玩具”骑士团,看来依旧忠实地履行着职责。
      “霍金斯,”伯爵忽然开口,声音冷硬如铁,“让‘银冕卫’动身。”
      老管家霍金斯花白的眉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银冕卫——伯爵麾下最核心、最隐秘的力量之一,直接听命于他,处理那些不便摆在明面上的事务,其地位与作用远超寻常卫队。他们极少出动,每一次出动都意味着伯爵的意志将以最彻底、最雷厉风行的方式得到贯彻。
      “是,老爷。请您示下。”
      “找到艾米莉亚。”伯爵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让塞拉菲娜·怀特亲自去。带上我的信。”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去问问我的女儿,这场依靠他人庇护与情感的‘远足’,她打算何时收场。维尔纳夫的血脉,不该沦落到需要依附他人的善意而存活的境地。让她清醒一下,看清所谓‘温度’背后的现实。顺便……”他的目光再次扫过肖像画中妻子温柔的蓝眸,声音里渗入一丝难以捉摸的复杂情绪,“也让我看看,她那份与她母亲截然不同的天真,究竟能让她在这冰冷的世界里走多远。告诉她,逃避毫无意义,现实从不因眼泪而改变。她的母亲……便是最清晰的镜鉴。”最后几个字,他几乎含在唇齿之间,轻得如同叹息,却又重得足以压垮人心。
      “明白。我即刻去安排。”霍金斯深深鞠躬,不再多言一字,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轻轻带上了门,仿佛从未出现过。
      书房重新被沉寂和壁炉火焰的噼啪声所占据。伯爵的目光久久停留在画中人的脸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雪球。那冰冷的蓝宝石眼眸深处,翻涌着无人得见的、深沉的暗流。
      东部丘陵地带,无名花海
      时间在这片被遗忘的丘陵仿佛陷入了温柔的沼泽。午后的阳光慵懒而慷慨,泼洒在无垠的缓坡上,将大地点燃成一片令人窒息的美景。无数野花——淡紫的鸢尾、金黄的雏菊、洁白的苜蓿、绯红的石竹、湛蓝的勿忘我——以近乎疯狂的姿态绽放着,肆意混合着色彩与香气,织成一张从脚下铺陈至世界尽头的厚重花毯,浓烈的芬芳几乎令人迷醉,暂时洗刷了旅人身上的尘埃与心头的阴霾。
      几辆马车在小溪旁投下静谧的剪影,马儿们低头饮水,姿态安然。“银辉守望者”的骑士们在外围如同融入风景的雕塑,保持着警惕的沉默。更远处,无人注意的树荫下或高草丛中,属于帕拉斯骑士团的暗哨如同真正的影子,他们的感知早已与风、与光影融为一体,无声地守护着核心圈的安宁。
      营地中心,宁静得仿佛一幅油画。
      爱丽丝毫无形象地躺在铺于花丛的厚毯上,一顶软帽盖着脸,雪白的兔耳软软地陷在绒毛里,随着她均匀的呼吸轻轻起伏,彻底被午睡的暖意俘获。阳光在她米白色的发丝上流淌,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
      索菲在临时灶台前忙碌,挽起的袖子露出纤细却有力的小臂。汤锅“咕嘟”地哼唱着,食物的暖香与浓郁的花香交织缠绕,氤氲出令人心安的家的气息。她不时抬眼,温柔的目光掠过众人,最终总是缱绻地落在那个金发的身影上,嘴角噙着一丝心满意足的浅笑。
      稍远处,伊莉莎正微微躬身。指尖蘸取的淡绿色药膏散发出清凉醒神的气息,她正将其极其轻柔地涂抹在雅典娜裸露的手臂上。那里有一道深刻的旧疤,像一道苍白而狰狞的闪电,烙印在肌肤之上,诉说着过往的惨烈,也在天气变幻或疲惫时以酸痛固执地宣告它的存在。伊莉莎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红宝石般的眼眸低垂,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全部心神仿佛都倾注于指尖与疤痕的每一次细微接触。
      雅典娜静坐着,身形依旧如松柏般挺拔,血红的眼眸放空地望着花海与蓝天相交的遥远界线,似乎陷入了某种深沉的思绪。唯有那对敏锐的银白色狼耳,在伊莉莎微凉的指尖偶尔擦过最敏感的皮肤纹理时,会几不可察地、快速地抖动一下。她另一只手无意识地、习惯性地搭在立于身侧的剑柄上,冰冷的金属触感是她与这个世界的恒定连接之一。
      “气血通畅了许多,”伊莉莎的声音轻柔,如同微风拂过琴弦,“假以时日,阴冷天的滞涩感应能大为缓解。”指尖那抹微不可察的翠绿柔光悄然融入药膏,带来更深层次的沁凉与舒缓,安抚着紧绷的肌理。
      “多谢。”雅典娜低沉回应,声线比平日似乎柔和了微不可察的一丝。她的目光从远方收回,落在伊莉莎专注而美好的侧颜上,停留了一瞬。
      另一边,克拉拉正小心翼翼地卷起裤腿,露出膝盖下方。那处曾经因泥石流拉扯而留下的、令人揪心的印记,如今已淡化成一片极浅的、几乎与周围健康肌肤纹理完美融合的浅褐色阴影,若不仔细分辨,几乎难以察觉。她自己也拿着一个小罐子,笨拙却异常认真地模仿着伊莉莎的动作涂抹药膏,嘴里哼着不成调却欢快无比的小曲。深棕色的狐尾在身后惬意地、有节奏地轻轻摆动,扫过身下的花朵,拂落几片五彩的花瓣。
      “伊莉莎修女,快看呀!是不是几乎看不见啦!”克拉拉兴奋地抬起腿,琥珀色的眼睛在阳光下像两块温暖的蜜糖,闪烁着纯粹的、毫无阴霾的喜悦。
      伊莉莎闻声抬头,目光落在克拉拉的膝盖上,红眸中漾开一丝清晰可见的欣慰与柔和:“嗯,恢复得出乎意料的好。再过不久,痕迹大抵就能完全消退了。”她的目光在克拉拉灿烂得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的笑脸上停留了片刻,仿佛被那蓬勃的生命力所感染,随即自然地垂下,继续为雅典娜服务,只是指尖的动作愈发轻柔珍惜了几分。
      艾米莉亚与埃德加站在略高的小坡上,视野开阔,能将整片绚烂的花海与下方安宁的营地尽收眼底。微风拂起她金色的发丝和素雅的裙摆,勾勒出略显单薄却依旧优美的身形轮廓。埃德加正低声阐述着接下来的路线规划、预计抵达的城镇以及补给的可能,声音沉稳可靠,一如他本人。
      艾米莉亚安静地听着,蓝灰色的眼眸望着眼前这片波澜壮阔的色彩海洋,瞳孔却并未真正聚焦,一抹极淡的、难以驱散的忧虑始终萦绕在其深处,如同阳光也无法完全穿透的薄雾。自卑与对未来的茫然,像暗流般在她心底涌动。她看着下方:爱丽丝毫无心机的睡颜,索菲忙碌却显得无比安稳的背影,雅典娜接受治疗时沉默而全然的信任,克拉拉欢快摆动的狐尾,还有伊莉莎沉静温柔的侧影……她们如此真实地、坚定地围绕在她身边,构成了她此刻世界的全部,温暖得让她几乎要落泪。
      可这份温暖,她能心安理得地拥有多久?她凭借什么,能一直拥有?
      尤其是在……克拉拉的腿伤眼看就要痊愈的时候。一个阶段的艰难似乎即将成为过去。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需要借助这漫山遍野的芬芳来积蓄勇气,声音轻得像是在叹息,却又足够让身边的埃德加听清:“埃德加先生……莫雷尔伯爵和夫人,他们……对于爱丽丝这样长期在外,真的没有任何意见吗?”她没有直接问询自己渺茫的未来,而是选择了更迂回的方式,试图从同伴的处境中,摸索自己那份无处安放的不安。
      埃德加沉稳的目光依旧望着前方开阔的地平线,声音平和如常:“爱丽丝小姐有定期写信回家报平安。莫雷尔伯爵夫妇虽然宠爱女儿,但也了解她的性情。只要确信她安全无虞,并且……”他微微停顿,用词极为考究,“并且她心意坚定,他们或许会给予超出寻常的宽容。当然,长此以往,家族的责任与召唤,终究是无法回避的。”
      这个答案并未让艾米莉亚感到丝毫轻松,反而像是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心湖,激起层层苦涩的涟漪。长此以往……召唤归家……那到时,自己又该如何自处?难道真的要永远依附于爱丽丝的庇护吗?
      这时,索菲温柔如水的呼唤传来:“汤好了,大家来用一些吧!”
      食物的香气愈发浓郁诱人,爱丽丝的鼻子敏锐地动了动,兔耳“唰”地立起,她迷迷糊糊地坐起来,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嗓音带着刚醒的软糯:“唔……什么味道这么香……”
      众人围坐到铺开的餐布旁。午餐简单却充满了暖意: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蔬菜浓汤,烤得恰到好处、外壳焦脆内里柔软的面包,以及简单的熏肉与奶酪。阳光明媚,花香馥郁,一切都显得完美而宁静,如同一个不忍惊扰的梦境。
      然而,艾米莉亚看着伙伴们轻松惬意的笑脸,内心的波澜却愈发汹涌。那份深藏的自卑与沉重的负罪感,在温暖的阳光下无所遁形。她不能永远这样依赖下去,尤其是……在看似一切都在好转的此刻。她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朵小小的野花,花瓣被揉碎,散发出淡淡的、略带苦涩的青草气息。
      她终于抬起头,目光依次缓缓扫过她的朋友们,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试图显得轻松自然的温柔,却终究掩不住底下那份郑重的挣扎。
      “看到克拉拉的腿好得这么快,真是太好了,总算能放心了。”她先从一个最令人欣慰的话题开始,对克拉拉努力绽出一个微笑,然后目光状似随意地转向爱丽丝,“爱丽丝,你这次寄信回家,莫雷尔伯爵和夫人没有在回信里……表达特别的思念吗?你离家这么久,他们定然是十分挂念的。”她尽力让语气听起来像是朋友间寻常的关心,而非小心翼翼的试探。
      爱丽丝正用一根草叶好奇地撩拨着克拉拉那总是闲不下来的狐尾,闻言动作一顿,抬起头,湛蓝清澈的眼睛眨了眨,随即扬起一个灿烂又带着点娇憨任性的笑容:“哎呀,他们知道我好着呢!王都那些没完没了的舞会和茶会才无聊呢!哪里比得上现在……”她的脸颊微微泛起红晕,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眼神却异常明亮、毫不犹豫地看向艾米莉亚,“现在这样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多有意思!”她巧妙地将“自由”归结于旅行本身,但那份炽热的心意几乎要从眼底满溢出来。
      艾米莉亚的心像是被温暖的蜜针轻轻刺了一下,甜与涩交织蔓延。她有些仓促地避开了那过于直接的目光,转向雅典娜,语气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充满了真诚的、近乎恳切的担忧:“雅典娜,还有帕拉斯骑士团的大家……一直这样分散精力陪着我……真的不会影响到你们自身的运转吗?我是说,你们必然有自己的职责和……需要维系的生活。我实在不希望因为我的缘故,而一直牵绊住你们……”她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歉疚。
      她的话没能说完。
      雅典娜血红的眼眸瞬间锁定了她,那里面没有任何迟疑与波动,只有一种历经千锤百炼、磐石般不可撼动的坚定。她放下水囊,坐姿如标枪般挺直,声音低沉却清晰无比,每个字都蕴含着千钧分量,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帕拉斯之存续,即为誓言之践行。您之所在,即吾等剑锋所向。此乃吾等选择的道路,并非牵绊。”她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艾米莉亚的担忧本身就是对这份沉重誓言的一种误解。
      艾米莉亚被这斩钉截铁的忠诚堵得胸腔发紧,暖流与酸楚交织翻涌,一时失语。她将目光投向索菲,还未开口,索菲便仿佛早已洞悉她的心思,温柔地接过了话,眼神一如既往地包容而坚定,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柔韧:“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能照顾大家,能一路看着这么多的风景,心里很踏实。”她娴熟地省略了旧日的敬称,那份细腻深沉的关怀却愈发显而易见。
      最后,艾米莉亚看向克拉拉。小狐狸的琥珀色眼睛里充满了单纯的疑惑,歪着头看她,耳朵微微抖动。
      艾米莉亚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而充满鼓励:“克拉拉,你的腿眼看就要全好了。这真是太好了……以后,你有没有特别想去看看的地方?或者想去做的事情?无论是什么,我们都一定会支持你的。”她试图表达给予最大自由的态度,却因为内心那份沉重的“分离”预期而显得语气有些飘忽和不自然。
      克拉拉闻言,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了。她放下药膏罐子,琥珀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直地看着艾米莉亚,里面逐渐漫上不解和一丝清晰的受伤:“艾米莉亚?”她轻声问,尾巴疑惑地卷了起来,不再摆动,“你为什么……突然说这些?听起来感觉怪怪的……好像,好像我好了你就要让我走一样?”她的直觉敏锐得惊人,语气里带着孩童般的直白和委屈,“我现在就想和大家在一起!这就是我最想做的事!还是说……你觉得我好了,就可以摆脱我这个累赘了?”最后那句话,她问得甚至有些生气,腮帮子微微鼓了起来。
      “不!不是的!绝对不是!”艾米莉亚急忙否认,克拉拉直白而尖锐的质问像一把小锤子敲碎了她勉强维持的平静,让她有些慌乱。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蓝灰色的眼眸中终于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疲惫、迷茫与深重的负罪感,“我只是……只是觉得非常抱歉。全都是因为我……因为我当初的选择,才把你们都卷进了这种漂泊不定、前途未卜的生活里……你们本不必如此的。爱丽丝你本该在王都享受无忧无虑的生活,雅典娜你和你的骑士团本该有更重要的使命,克拉拉你……你应该是无拘无束的。都是因为我……我才是一直以来,最大的那个拖累……”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一种哽咽般的自责,将一直压抑在心底的自卑、茫然与那份几乎要将她压垮的负罪感,第一次毫无保留地摊开在了明媚的阳光与馥郁的花香之下,显得格外脆弱与令人心碎。
      这番话让在场的众人都愣住了。
      爱丽丝第一个反应过来,她几乎是扑过来,紧紧抱住艾米莉亚的一只胳膊,雪白的兔耳因为激动和害怕而绷得笔直,微微颤抖:“艾米莉亚!你不许这么说!是我自己愿意的!是我非要跟着你的!没有你在的地方,对我来说哪里都一样!你不许胡思乱想!更不许赶我走!”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湛蓝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充满了害怕被抛弃的惊惶。
      雅典娜没有说话,只是那血红的眼眸中目光更为沉凝,按在剑柄上的手收紧,指节微微发白,用沉默却如山岳般坚定的姿态,表达着与她誓言共存亡的决心。
      索菲的眼圈瞬间红了,她轻轻放下手中的东西,快步走到艾米莉亚身边,温柔却坚定地握住她另一只冰凉的手,声音微微发颤:“不要这样说……我们是一个整体,从来都是。没有什么拖累不拖累的,从来都没有。”
      克拉拉跳了起来,她叉着腰,瞪着艾米莉亚,尾巴因为情绪激动而炸开了一圈毛:“艾米莉亚你这个笨蛋!大笨蛋!我们在一起是因为我们愿意!我们喜欢!跟你是不是伯爵小姐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再说什么拖累不拖累的,我……我就真生气了!”她气鼓鼓的样子,眼眶却也红了,反而冲淡了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沉重感。
      伊莉莎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红眸中流转着洞察一切的悲悯与温柔。她轻轻放下手中的药草袋,声音柔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安抚人心的力量:“艾米莉亚,你看这花海,每一朵都独自绽放,却又彼此依偎,共成美景。牵挂与选择,并非沉重的枷锁,而是让旅途不再孤寂的星光。她们选择了与你同行,这本就是答案的一部分。何必在日光最暖时,去忧虑未至的寒夜呢?”
      就在这情感涌动、气氛微妙的时刻。
      埃德加首领毫无征兆地猛然起身,目光如最锐利的鹰隼般射向花海的尽头!几乎在同一瞬间,雅典娜的狼耳如同接收到无声的警报,猛地转向同一方向!她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如铁,整个人进入一种极致的临战状态,手已然紧紧握住了剑柄!更远处,花海与树林的交界,几个极其隐蔽的身影似乎也微微调整了姿态,无声地传递着警戒的信号!
      远处,花海与蔚蓝天际相接的那条朦胧线上,出现了一行正在移动的身影。
      大约十骑,正以一种稳定、协调、却带着无形压迫感的速度,向着他们的营地径直而来。为首的骑士,身姿挺拔飒爽,即使在马背上也能感受到那具躯体中所蕴含的、收敛却不容小觑的力量。她穿着一身闪耀着银白色冷光的精美铠甲,设计兼具优雅与致命的实用性,胸前镌刻着一枚徽记——一顶被细密星辰环绕的简约银冠,在阳光下流转着冰冷而高贵的光泽。
      她未戴头盔,露出一头长及腰际、如同初冬晨雾般泛着柔和灰色的长发,发丝在风中微微飘动,拂过肩甲。额前两侧,一对漆黑、曲线优雅流畅的羊角自然生出,为她增添了几分非人的神秘与威严。她的眼眸是奇异的渐变色,从瞳孔处的深邃森林绿,逐渐过渡至虹膜的温暖秋叶黄,仿佛蕴藏着自然与时光的秘密。此刻,这双独特的眼睛正冷静地、带着评估与审视意味地扫视着营地,精准地捕捉到每一个人脸上的神情与每一处细节。
      她的身后,九名同样装束、连马蹄声都几乎同步的银甲骑士肃穆跟随,如同一个完美的整体,沉默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铁般的凛然气息。
      这队不速之客的出现,如同冰水泼入暖汤,瞬间撕裂了花海的宁静与方才情感宣泄的浓烈氛围。
      埃德加首领上前几步,银辉守望者的骑士们无声而迅捷地向他靠拢,组成一道沉稳而默契的防线。爱丽丝也惊得松开艾米莉亚,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西洋细剑剑柄,湛蓝的眼眸中充满了警惕。克拉拉瞬间收起所有情绪,琥珀色的眼睛眯起,身体微微压低,呈现出一种本能的防御姿态。索菲担忧地更紧地靠近艾米莉亚,几乎想用身体挡住她。伊莉莎缓缓起身,红眸静默地注视着来者,深邃难测,仿佛早已预料。
      雅典娜的血红眼眸与那为首的羊角女骑士的目光在空中骤然相遇。
      空气仿佛凝固了,有无形的火花在两道冰冷的目光之间迸溅。
      雅典娜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她清晰地认出了那独特的渐变色眼眸、那对黑卷羊角、那身标志性的银冕卫铠甲以及那头灰长直发。
      “塞拉菲娜·怀特……”雅典娜的声音低沉地从喉间挤出,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道出了那个名字。
      银冕卫首领,塞拉菲娜·怀特,驭马前行数步,在距离营地恰到好处、既能显示存在又带有威慑的位置精准勒停。她的眼眸冰冷地扫过严阵以待的银辉守望者,掠过一脸紧张、如临大敌的爱丽丝,扫过警惕炸毛的克拉拉,在索菲身上稍作停留,最终,穿透了所有人,牢牢地、精准地锁定在了被众人隐隐护在中心、那位脸色苍白、刚刚经历了一场情感风暴的金发少女身上。
      她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并非笑意,更像是一种冰冷的、程序化的礼仪。她抬起一只戴着银白色精密护手的手,动作优雅而精准,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美感。
      一封封缄完好、盖着维尔纳夫家族鸢尾花火漆印章的信函,在她指尖显得格外刺目,如同审判书。
      “艾米莉亚·德·维尔纳夫小姐,”塞拉菲娜的声音响起,清冷、平稳,毫无波澜,如同冰层相互挤压摩擦,带着绝对的公事公办的疏离,“奉维尔纳夫伯爵之命,银冕卫前来送达伯爵大人的亲笔信。”
      她的目光平静却带着千钧重压,缓缓扫过艾米莉亚失去血色的脸,以及她身边那些神色各异、如临大敌的同伴,然后补充道,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冰冷地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上,也敲碎了眼前这片花海的幻梦:
      “并,等候您关于何时结束这场……依赖他人善意与陪伴的‘远足’的明确回复。”
      花海依旧绚烂夺目,阳光依旧温暖宜人,但所有的温馨、所有的情感挣扎都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空气中弥漫开来自维尔纳夫伯爵府的、冰冷而沉重的威压,以及随之而来的、无法预知的、令人心悸的命运气息。
      艾米莉亚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她怔怔地看着塞拉菲娜手中那封象征着父亲绝对意志、仿佛带着寒气的信,又看向身边瞬间进入战斗戒备状态的伙伴们,刚刚才稍稍宣泄出的迷茫与脆弱,瞬间被更大的惶恐、冰冷的现实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孤立感所吞没。那只被索菲紧紧握住的手,变得一片冰凉,指尖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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