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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寒月冷霜香渐消 ...

  •   方圆三里内杳无人烟、杂草肆意生长的府邸内,月光公平洒在地面,像为青苔遍布的砖石铺了层冷霜。

      空无一人的秋千慢悠悠晃起来,老旧的木头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距离庆历七年秋已经过去了五年,访间因着怪异现象流言四起,最火的说法就是二皇子谋反不成,服毒自杀,怨魂不散,于是日日坐于秋千上谋划复仇夺权。

      李承泽听了不禁发笑,真是有意思的紧,死了还能搅动这京都风云,闹得人心惶惶,真不知该高兴还是为自己的名声发笑。

      五年风云变幻,皇位上机关算尽以为自己能永远执棋的人死于再平凡不过的好奇心,新继位的人是捡了个漏的三弟承平。

      李承泽初听这话时不知该作何感想,好在一切都与他无关了,一死百了,就算他猜人心思再多再准也没了意义,更何况他生前就琢磨不透,死后自不比为自己找不痛快。

      偏有人不放过他,仿若深仇大恨无处消,叫他生前难受死后也不得安生。

      端着一盘熟透了的紫葡萄,站在生前完好有生气的皇子府,李承泽换上了那套与他极为相称的暗红衣裳,不羁的暗纹藏在阴影里,腰带勾勒出纤细腰身。

      奇异的变换光影仿佛将他的脸分割成了镜子碎片,每一片都带有二皇子的一部分,等待着乐于寻找的主角拼凑。

      脚步声渐近,最终停在李承泽不远不近的五步处,与他死了还做纠缠的对头正如往常一样定定盯着他的背影瞧。

      李承泽也不回头,捏起葡萄茎,仰头咬下一颗缓缓嚼着,汁水在嘴里爆开,水果的清甜混着一丝葡萄皮的涩味一并被吞入腹中。

      同样的光影在他脸上错乱交织,范闲忽的想起海棠朵朵吃葡萄样儿,真是一点由头都没有。

      他眼中一道微小波澜转瞬即逝,轻言道:“真像一个候在宫里,等着皇帝召见的妃子。”

      一阵风过来,檐下八角风铃轻晃,凋零秋季残留在枝头的一片枯叶落地,转眼变成一切未曾开始的舫中。

      二人穿着最开始的衣裳,演着最开始的戏码。

      李承泽转了身,端着吃完了的葡萄梗放在范闲面前矮几上,裙摆晃出恰到好处的弧度。他唇角微提,眼中却没有什么情绪道:“我倒是没发现京城何时又多了个皇帝。”

      范闲早就没了刚来时那副青涩少年样,身上那股岁月沉淀加上权势累积出的沉闷气再难磨掉。

      反观承泽,时间定格在他身上,经由人刻意换了衣裳后,一如过往,连一道细纹也没有。

      范闲手有些痒,抬手轻碰自己的眼角,那里已经多了几道细纹,意识到此事的他一愣,旋即轻笑道:“殿下不知道的事可多了。”

      他和过往无数次一样,向李承泽透露几句人间事,“叶姑娘改嫁,成了四顾剑的徒弟,王十三郎的妻子。”

      李承泽蹲在桌子前,扫了眼空空如也的盘子,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灵儿有你这个师傅在,自然不用我多忧心。”

      范闲盯了他一会儿,忽然带笑俯身,“殿下可还记得臣的名字?”

      李承泽回望范闲眼睛,一片幽静深谭,深处烧着一簇火,脸上皮笑肉不笑,与他生前像的很。

      李承泽起身后退,不近不远处唇角微翘,浮出一丝略带羞意的笑容。

      不言语,不动身,不走心。

      二人笑容一致,明明都没了争夺心思,站位却还似生前那般针锋相对。

      偌大梦境只有范闲在呼吸,他手里不知何时攥了一沓书页,字迹几乎要嵌进掌心,却仍不放到明面,只让狗尾续貂的它藏在暗处。

      不动,不改,不忘,不放。

      飘零的枯叶遮住李承泽身形,眼前物景更迭,他依旧窝在秋千上,随着风摇晃。

      嘴里还残留葡萄香气,李承泽频频回想。

      他每隔三天能吃上一次葡萄,其中也不知是不是那人故意,每次都只能吃到一串,次次都是不多不少的13颗,多一颗都没有。五年了,样式更是从没换过,次次是紫葡萄。

      清晨太阳不偏不倚洒进窗沿,范闲睁眼,身侧躺着的妻子不见踪影,手心攥着的青玉双鱼玉佩在掌心刻下烙印,几张一天前写完的书页放在枕边。

      香烛燃尽,空余烟灰。

      范闲坐起身,闭眼揉着抽痛太阳穴,真气隐隐乱窜,熟练调整后掀开被角下床。

      火焰咬上《红楼》续作,它逐渐被吞噬殆尽,黑灰遍地。

      梳洗途中,抬头望见铜镜中自己的脸,再联想到李承泽,无由生出几分不快,范闲偏头远离了镜子。

      无人的房间里,一抹白色身影悄然入内,停在红烛前。

      蜡液早已凝固,通红的一片像血,凝固在三指粗的蜡身的几滴又像泪,血泪揉成一片,看不出来也分不出来。

      林婉儿在所剩不多的烛身摸索,未发现什么异常。思索片刻,灵光一现,夜间昏暗烛光下,她曾见到过底部一闪而过的凹陷,当时只当自己花了眼,不敢深想。

      随手拿个东西,尽量保证不破坏底部,轻巧翘起,红烛底部清清楚楚刻着一个字:“泽”。

      距离红烛不远不近的一处地,摆着一盘紫葡萄,个个圆润饱满,一看便知是葡萄里的佳品。葡萄前还有一香炉,插着三根燃尽的香。

      “婉儿。”

      林婉儿吓得身子一抖,放下红烛,强装镇定回身。她的丈夫迈过门槛,轻柔揽住她肩膀,语调柔和,“我需去趟京城,你身体不好,若是照看范良太累,可以让思思帮帮,不要一个人硬撑。”

      林婉儿缓缓看着丈夫并无变化的脸庞,手下蜡烛的油腻感仿佛还在手里,二哥的“泽”字不断萦绕在脑海。

      她轻启朱唇,说出了令人意外的话,“此番去京城,是要……”

      “见故人。”范闲道。

      林婉儿眼神颤动,默然良久,逝去亲人名字在脑海盘旋,良儿的小脸定格心尖,她到底没勇气再问下去。

      一路送至院门口,直到范闲上了马车,王启年驾车离去林婉儿都没再说一句话,甚至没再笑出来。

      面对思思好奇视线,无法回应的林婉儿轻轻避开,纤弱手指蜷缩。思来想去,或许她也在用自己微不足道的反抗,对不公平的命运表达不满。

      一路上除了刺杀再次失败的范无救外没什么可说的。

      到了京都城内,王启年小心问道:“大人,咱这是去哪?”

      范闲翻来覆去读着红楼,时不时拿串葡萄举在半空,仰头咬下一颗,“看看皇帝怎么样,再看看淑贵妃如何,过得可还好,也算对嘱托之人有个交代。”

      “诶!”王启年应声前往皇宫。

      偏远宫道里只有范闲独自行走,靴子踩在地面的声音如此清晰。

      说来也正常,故人谋反离世,能活下来的又有几人记得这位受牵连的母亲。

      停在冷宫门前,范闲真心好奇李承泽知道了他的生母失去圣心打入冷宫,从此吃斋念佛度过余生会不会后悔服毒。

      推开门,木鱼敲打声有规律的响起,一下两下三下。察觉来人,木鱼声停下,接着一道平静无波的声音响起,“范大人。”

      范闲作揖,微微低头,“淑贵妃。”

      她翻着经文,轻轻摇头,“我早已不是贵妃,这礼范大人不用行。”

      范闲道:“先帝并未夺您封号,更何况您又是长辈,这礼自然是要行的。”

      他侧目看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心中冷笑,面上不见表情,道:“这是……祈福还是超度?”

      淑贵妃指腹摸过身侧一本书,眼中浮现一抹化不开的沉痛之色,即使过了许多年,再度见人提起儿子,心里还是揪着痛,话也是越说声越小,“超度,承泽困了一辈子,望他来世自由,不再受困。”

      最后一句,几度哽咽。

      范闲眼眸微沉,“贵妃也要注意着身体。范某不多打扰了。”

      孤身来,独身走。

      范闲见故人的好心情被这一遭搅得乱了几分。

      什么超度自由,不珍视性命的哪来的第二世,到了阎罗殿都是要被打去枉死城不断重复死亡的。他一个服毒都要用葡萄就的人,到了那时……范闲深吸一口气,不由漾开一抹羞羞笑。

      还好,承泽不用经历这些。

      少年皇帝穿着明黄常服,眉眼间已有了几分庆帝的影子,他早早侯在此,见人出来了,连忙迎上去,满脸笑道:“师父来了怎么没提前说声,现在宫里都没来得及准备……”

      范闲行礼后,道:“来看看贵妃过得如何而已,没事就走了。臣告退。”

      高墙弯弯绕绕,挡住范闲身影。

      李承平看着人越走越远,心里的不快越来越浓。

      他这个皇帝当的可真滑稽,外臣入宫毫不避讳见前朝后妃,二哥的皇子府破败,流言漫天自己亦不敢贸然插手,隔段时间就得亲自拜访自己大权在握的好师傅。

      太监宫女赶来,齐齐垂眼候在身后,等着皇帝随时发号。

      李承平眼底暗流涌动,拂袖离去。

      无论他范闲在二哥府邸做什么,承平都真心希望二哥在天有灵,能如生前一般让范闲不好受。

      乌云盖城,黑压压的云层中正孕育着一场暴雨,车轮碾过地面,不知又死了多少正在搬家的蚂蚁。

      范闲与王启年一并坐在车外,看着街道由繁华转入寂静,胸腔那颗跳动的心渐渐变快,激动心情让他脸上的笑都更趋近真实。

      坐在身侧的王启年可就没那么舒服了,范闲越笑他汗越多。

      到后面范闲还以为下雨了,转头一看,原来是王启年的汗掉身上了,“老王,你这身体不行啊,改天我给你个药方你吃两顿。”

      王启年擦了擦汗,扯着一抹笑,“多谢大人啊。”

      马车即将抵达二皇子府,王启年用余光看了看愉悦的范闲,心里头不解。

      说来也怪,这范大人还是小范大人时与二皇子可谓是水火不容,争斗不断,而这点在二皇子昔日左膀右臂之一——范无救五年如一日的刺杀中便能窥得当年是何等激烈景象。

      到后面范大人还设计杀了二皇子的八家将,看人孤立无援,而且这二皇子与太子长公主合谋起兵时可是他联合大皇子一同抵抗,甚至还有叛变的二皇妃父亲,怎么人死了后反倒……困囚不放,千里寻法子,性格也越发莫测,各类习惯更是与二皇子在世如出一辙。

      奇也,怪哉。也可能是他这个小人物没人家大人物的境界,才不懂其深意吧。

      王启年不再看,专心驾车。

      到了二皇子府,范闲抬头看这多年未见的府邸,历经多年风吹雨打,牌匾已褪了色,紧闭的大门哪还有一点昔日的荣光,只剩一片荒凉破旧。

      真好奇李承泽在此多年见这转变都想了些什么。

      范闲心里的开心反映到脸上,接过王启年递来的小包袱,端着一盘葡萄推开府门,迈入门槛,他腰间坠着的双鱼玉佩泛着浅光,指引着他走到秋千前。

      秋千没有任何晃动迹象,眼前空无一物。

      范闲放下包袱,将葡萄放在秋千前。

      解开的小包袱里放着一白两红三根蜡烛,一个香炉,三根长香。

      插好香,用火折子点燃,玉佩一分为二,范闲把其中一枚青鱼放在秋千上,另一枚白色贴在心口。

      发光频率与心跳重合,李承泽懒洋洋窝在秋千中,提起葡萄,抬头,张唇,合齿。

      玉佩光芒转换加快,范闲笑着瞧他,语调上扬,难掩喜悦,“殿下,别来无恙。”

      一根红烛燃起,场景变换,精致摆放的物件、复杂的雕花、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正合着大权在握、朝堂博弈中稳占一半势力的殊荣盛宠二皇子。

      李承泽一时间晃了神,下意识伸手,被扶住时看向服侍之人,是范闲,愣了一眨眼的时间才发现必安已经不在了。

      范闲很大方的扶住李承泽手臂,平静到透出几分温柔的语调说的话却是让人极为难受,“二皇子造反失败,亲信谢必安受其牵连,庆帝下令将谢必安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李承泽收回手,仿佛极其疲惫般跌坐回秋千,合拢了双眼。

      范闲看着李承泽的样子回想起最不想忆起、却深深镌刻在灵魂深处,永远忘不掉的萧瑟秋风。

      深吸一口气,感受那股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范闲没再和那天一样站在不远不近处,这次他主动上前蹲在李承泽□□,眼底情绪如海浪般翻涌,泥沙糅杂。

      范闲像是怕声大了惊扰到面前易碎的玲珑人一般,声音又轻又低,“承泽……殿下,淑贵妃终日礼佛诵经,日日亲手抄录经文希望他的孩子能过得好。叶姑娘更是为你伤心欲绝,守了许多年的寡。”

      李承泽垂眼看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范闲淡淡避开李承泽目光,只盯着他手边的青色玉佩。

      红烛燃尽,蜡液成灰,在李承泽身形忽隐忽现时又一根燃起,稳住眼前人。

      许是不眨眼的缘故,范闲眼圈泛着淡淡的红,“承平和婉儿都念着你,想着二哥,想庆帝未曾下旨杀你,想殿下悔不悔。”

      李承泽靠在秋千背上,思绪飘远再度转回时才想起原来服毒那天范闲到眼前时他已毒入肺腑,只来得及说句照顾灵儿与母妃便撒手离去。

      各种感情交缠在一起,他竟笑了出来,“如黄狗一般活着,余生被幽禁在府中。待父皇百年将到时节,新帝继位之前,我再被赐死。你说如果我活下来,将来的人生是不是这种?”

      范闲按着秋千,撑着身体站起,修习武艺的身躯投下大片阴影笼罩住李承泽,一如盖顶的乌云,压得人喘不过气。

      最后一根白烛燃起,神庙中李承泽的尸身安静躺在冰棺里,双眼紧闭,面色除了异常的白外没有丝毫死人模样,就像他只是在睡觉,等睡醒了就还是活生生的李承泽。

      范闲推开棺盖,道:“庆帝已死,皇位上坐着的是你一手带大的弟弟。许你一世平安的话仍作数。”

      李承泽看着自己安详模样,再听这话不免觉得好笑。范闲第一次抱月楼许诺,后脚揭露他走私,第二次许诺是替他解长公主下的毒,接着拒绝自己的拉拢,站在对立面,平定由他与太子、长公主一同发起的叛乱。

      范闲口中平安的前提是什么?远离长公主,远离权利中心,让他毫无反抗之力,只能被范闲护在羽翼下苟活。

      李承泽讽刺一笑。真是……京都城这谭浑水里,放掉权势等同于主动放弃生机,这点在他被太子这个好弟弟推下水又被庆帝轻飘飘一句“皇子就该经些风浪”,随手翻过时就明白了。

      李承泽笑道:“我在被太子推入水那年十三岁。这些年过去了,小范大人还不懂京都的权势吗?”

      范闲道:“长公主与太子也死了,承泽还看不清京中局势吗?”

      李承泽不屑冷嗤,垂下眼里有着疲惫之意,“在你羽翼下苟活于世?范大人,小范诗仙,这与庆帝幽禁府中有何区别?”

      范闲道:“当然不同,我如今已知你处境不易,无奈下进行争夺,现有机会让你安稳度世,顺遂一生,为何不愿。”

      李承泽叹息一声,肩膀抖动,竟被范闲这番话逗笑了,“十三岁封我为王,十五岁旁听朝政,他给我机会结交群臣广结党羽,为的不就是磨炼太子这把刀吗?如今刀断了,我这颗磨刀石能有什么好下场。”

      范闲见李承泽的癫狂决绝样,脑海里浮现出李承泽死时不甘闭上的眼睛。

      他眼神变动,意识到一切脱离自己掌控,甚至因自负与大意被一个死人摆了一道,早已称得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范大人再一次感受到初入京都城的复杂心绪。

      李承泽望进范闲的双眼中。虽然二人仍是对立站位,表明上却都卸下了防备算计心,无尽感情在空气中缓慢流淌。

      范闲手下用力,想将棺材盖回去,李承泽的手却悬在尸体上方,距身体只有半个指尖。

      李承泽笑道:“还要多谢小范大人,让我知晓了在意人过得不错,就是这霸道劲得改改,才能更好的对婉儿。”

      范闲欲扣住李承泽手腕,手却从他缥缈身躯下穿过,抓了个空。

      李承泽越笑越凉。

      范闲蹙眉,心里那份久未堪破的不知名情绪流转心间,他统一归于不想让与他如此相像的人落得不可挽回下场。

      李承泽指尖碰到自己的尸体瞬间,灵魂开始飘散,似云似雾似香烛燃烧。

      鬼是流不出眼泪的,于是他右眼滴下一滴血,不偏不倚落在范闲手背一根青色血管上,“范闲,红楼精彩,结局如何……安之……”

      白蜡烛燃烧到底,范闲惊醒于精心编织的幻梦。破败荒凉的皇子府、停止摇摆的秋千,没人在了。

      “世外高人”所赠青色玉佩碎裂,只留中心一点发紫的毒血没入地底。

      白色玉佩摔在地上四分五裂,范闲猝不及防吐出一大口鲜血,水一刻不停砸在地面,他死死攥着燃烧过后白蜡烛里留下的种子,不让它浸泡在秋天寒凉的暴雨中。

      在外等了一天的王启年小心进来,见到的就这这么一副画面,连忙上前扶住人,还差点栽了个跟头。

      范闲呼吸滞涩,抬头向外面望,企图换些稀薄空气,目光触及天色时忽然呆住。

      雨过天晴,万里无云的好日子。

      心像被撕开一条口子,秋天的风灌进去,止不住的抽疼,一滴又一滴的泪砸在地板积蓄的水面,荡开一层层涟漪。

      王启年看人眼睛通红呆呆流泪,心里头也不好受,微叹一声,“大人呐,您这又是何苦呢?”

      多年主仆情谊,多年侍奉在前,范闲一路经历他都有参与,可到现在也看不明白了。

      生前步步紧逼,死后冒着私藏皇子尸体如此大不敬的罪行也要连夜运到神庙,边谋划一切边寻尽办法,明知那玉佩来路不明,甚至用法还是要双方精血各一滴,这种虚无缥缈的方式,还是义无反顾去用。

      听闻远方有一世外高人便去寻,拿了一大堆蜡烛回来,开开心心用,用完就难受好几天,好了接着用,这通折腾图什么呢?

      范闲哭了多久他自己也记不清了,只知道后面的时候眼睛肿的睁不开,干涩得厉害,好似把一生的泪都流尽了,今后再也落不下一滴泪。

      回江南的路上范无救再行刺杀,锲而不舍与他作对的精神随了其主,范闲如往常一样放了他,再任由他离去。

      范闲抬头望了眼林中天空,通天树木叶子交叠遮出大片阴凉,斑驳树影下月光也被切成好多份。

      冷冷月光,萧萧晚风,他握住月光,只感受到自己的脉搏心跳。

      待回了江南院落,范闲扫了眼门口转红枫叶,目光停顿。

      哦,又到秋天了。

      范闲抬脚进了门。

      用了几天挑花盆都没有一个称心合意的,最后范闲亲自上手做了个,还特意挑了好土、好肥料。自此那颗种子被安放在花盆里,日日由范闲精心养着。

      日子一天一天过,秋日的风越来越冷,众人亲眼瞧着一人之下之人的范大人腰带越来越宽,脸上时常有笑,却与出门前不大一样,且更多时候喜欢独自坐着发呆。

      林婉儿常在范闲呆着时静悄悄看,看什么她也不知道,眼睛里流露出的感情她也不知晓,各方爱恨落到现在或许能称得上一声麻木。

      秋分当日,范闲满脸麻木读着前朝手稿时,随意抬眼,发现那颗种子已经破土,长出又瘦又小的嫩芽。

      他如深谭般的眼眸激起一圈涟漪,本想放凉用来浇的温水被他一口喝下,起身仔细放好诗集,拂袖离去。

      范闲离开后不久,林婉儿悄然到来。她站在桌边,面对那盆小植物,心情复杂。

      范闲严令禁止一众下人接近,对她这个妻子也是用温和语气说出不容置喙的话语。

      她能猜到这种子与二哥有关,但具体的范闲瞒得滴水不漏,林婉儿只能暂时按下心思,继续观察。

      范闲依旧走哪都带着花盆,但就是不浇水,几天后幼苗干干巴巴,眼瞧着就要死了,范闲又不乐意了,亲自动手浇水施肥救活了它。

      这几天,林婉儿查阅了与农业相关书籍,发现那是一颗蒲公英种子。

      转眼三月过去,种子在范闲的“细心呵护”下一点没长,维持在幼苗阶段,但水灵灵的,生得嫩绿。

      一晚同床异梦,林婉儿梦见轻飘飘一句话。

      “养好种子,任他归去。”

      夜间惊醒,林婉儿猛然坐起,缓缓转头,植物浸润在月光下,覆上一层夜霜。

      纤细眉头微蹙,她捂着心口,眼神不可置信,无声道:“二哥。”

      惊雷劈开蓄意营造的假面,暴雨倾盆中,范闲如黑渊的双眸盯着江边高人。他斗笠遮面,负手而立,轻言道:“范闲。”

      范闲缓步上前,暗下去的色看不到他的脸色,“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李承泽不会顺我意,一场又一场的虚假幻梦,一次更比一次疲弱的神经,字里行间透出来的希望。”

      范闲一把掀开欲盖弥彰的斗笠,一字一顿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范安之。”

      闪电于天际劈入水底,激起通天水柱,照亮两人一模一样的面容。

      一个平静,一个愤恨。

      范安之冷静道:“庆帝手下太监给的青玉锁魂双鱼玉佩是我让你收的?激活玉佩一人一滴的精血是我让你滴的?缚灵青玉是我让你用的?范闲,你贪心不足,自食其果。”

      一字不差,范闲困李承泽于王府,锁其魂魄。杂草丛生故意破败,精致奢靡不在。略施小惠、给予勾子。回顾往昔、心神不定。谣言传散、挑拨离间、无人可依。

      千算万算,败于不解。

      范安之却笑了,“最开始我与你一样,但我没有这些,十几年的搜寻只从神庙找到回溯插手时光三次,每次只有三分钟。”

      “第一次,是一切未发生之前,初入京都城的傻小子一见如故。我始终劝不住承泽,我也劝不住自己,成长环境就让这两个相似的种子结出不一样的果,我看着他奔向无可挽回的结局。”

      “第二次是他服毒那天,感受到初秋寒风的人拦下承泽,偷藏起来,每日拦着人自杀,扶着他登上至高点。”

      “承泽不是个好皇帝,一切回到原点,甚至更差。冰火不容互谋生杀,他败了,服毒死在怀里。”

      “第三次,我觉得我不该上前,应该由你等他复活。又变了,庆帝察觉了,他不让承泽好过。青白双鱼共生无错,能还魂复生也没错,但那是活人的血,死人血尸魂相触只会魂飞魄散,你中计了。”

      范安之平静叙述着一切,仿佛只是个说书人,“我与承泽最像,我不懂他,我不敢懂。”

      范安之沉默良久,似叹道:“该走了。”

      范闲沉默着听完了话,“去寻他?”

      范安之露出一抹微羞的笑容,“如果有下辈子,如果在仙境,如果缘分能牵引,如果他愿意。”

      幻梦一场,范闲苏醒。

      自这日后,范闲渐渐不再带着花盆走来走去,安静把它摆在桌子上,时不时浇浇水,似乎已经把旧事抛之脑后。

      林婉儿自然有了机会,她会挑着范闲不在的时间,每天细心照养,还会用沾水的帕子轻柔擦去嫩芽上的浮灰。

      时间匆匆过,温柔的春风擦去秋日留下阴霾。在范闲彻底不再理那盆不生长的植物后,林婉儿找了个时间带走,藏在某个不起眼的小地方。

      范闲也不知发没发现,总之是没再过问。

      离开了范闲的种子生长极快,没等到秋天便结出了白色絮絮。

      婉儿趁着范闲不在,抱着花盆到门口。

      蒲公英赶上了夏天的尾巴,乘着午间略带燥热的风飞远。

      她站在门里看着它摇摇晃晃离去,或许它能看到塞外风沙,能看到异国风情,能看到自己看不到的一切。

      林婉儿带着发自真心的笑。

      她的二哥,她的亲人,常牵着她的手,带给她身弱童年不同花样玩具的哥哥,她终于能送给他一样称心合意的礼物。

      阴影下,范闲看妻子背影,想初见时的一见钟情,想惊鸿一瞥。然而岁月蹉跎、母亲二哥性命隔断下当年的情谊剩了几分无人知晓。

      他看自由的蒲公英,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涩掩盖在心底,正如被压在最底层由那人亲手抄录的前朝诗集。

      一声轻叹遗落在风里,云层聚成的故人剪影被一阵轻飘飘的风吹散。

      分散白絮飘过宫墙,埋在奏折堆里的小皇帝抬头,殿外飘着蒲公英种子,白花花的,好不容易放晴的天空也成了它的陪衬。

      李承平一阵恍惚,记忆里已经模糊的人影重新回到心里。

      他的二哥牵着他的手,温度顺着掌心传到心底。他看着二哥笑着指着大树下长出的蒲公英叫他看。

      他吹了口气,咧着嘴笑,看它飞远。

      二哥当时是什么表情?李承平垂下眼,他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后续是乱飞的蒲公英惊扰了某位贵人,再没有了。

      偌大偏殿中,下人压来的人跪在李承平面前,他重新端起帝王威严,“二哥还魂动摇皇权的话你说的。”

      那人不断哀求,狡辩谣言不是他传的,到了后面甚至用自己的三角猫功夫往外跑。

      李承平冷声道:“来了这还想跑,抓住他!”

      风云晓 完

      ——彩蛋。

      随着见证过历史的人死的死老的老,大家了解这段往昔只靠史书。天下人认为权臣范大人与前朝叛臣二皇子是敌对关系,歌颂范大人时不忘偷啐一口忘恩负义二皇子。

      葡萄架下躺椅吱呀吱呀响声渐停,范闲合上双眼,最后一句呢喃,说出深埋心底多年的名字,“承泽……”

      如果……

      从此只有风和云知晓多年博弈下那不明不白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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