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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离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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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绷头缓缓起身,绷带外的黑衣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他一步步走到澄烟身前,将人护在身后。
风吹起他衣袍上的灰尘,像是一场早已死去的梦重新翻涌。对面的魏长平站在火光与风中,眼神冰冷如铁。李墨渊缩在他背后,脸色惨白,双腿止不住地颤抖。
魏长平开口,声音冷得几乎没有人气:“你倒是重情重义。我很少看到这样的人了。”
他微微抬了抬下巴,看向澄烟,又落在鬼绷头身上,“你和忘雪若是不反抗,我倒是可以给你们一个痛快的死法。”
鬼绷头喉咙中发出一声极轻的沙哑,像是某种金属在胸膛内擦过。他慢慢吐出一句:“雪儿何罪之有……你要这样做。”
魏长平冷冷地一笑,目光如刀:“你的罪,罄竹难书。而你爱的人,也和你一样,招摇撞骗、辱没名节。”
鬼绷头猛地踏前一步,衣摆在风中猎猎作响,声音终于从嘶哑转为咆哮:“那如此!为什么该死的不是李墨渊?不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官家?”
他的眼中燃烧着破釜沉舟的火焰,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野兽,“如果不是你们无所作为、苛政如虎,我们又怎会被逼至此地?今日要死,也该是李墨渊,千刀万剐!”
魏长平眼底寒意更甚,嗤声道:“冥顽不灵。当年你们那么多人尚且溃不成军,如今就剩你一个残兵,还带着个废物……你觉得你有几成胜算?”
话音未落,他拔剑,剑锋出鞘如冰鳞滑落,寒光刺目,身形一晃便扑向鬼绷头。
然而鬼绷头却根本没有躲,反而陡然横刀转身,猛然朝着李墨渊斩去!
寒光如雷,直劈李墨渊头顶。
李墨渊吓得腿一软,几乎跌坐在地。他惊叫未出,双手死死拽住魏长平的衣袍:“救我!救我啊!”
魏长平咬牙怒喝,急转回身,长剑横空而出,勉强挡住那一刀。火星四溅,刀剑交击的撞响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借着近身之机,鬼绷头咧嘴冷笑,那声音像是从深井中传来,带着冰冷又癫狂的味道:“那也得看你的队友……是不是个蠢货。”
语罢,他猛地后退,又身形猛然一沉,一只手臂反扣,将澄烟拦腰扛上了背。
“抓紧。”他低声道,声音冷得像夜里的江水,不容置喙。
澄烟躺在他背上,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好疼,像是要散架了一般,可他还是用尽全力的揽住鬼绷头的脖子。
魏长平眯了眯眼,似乎也没料到鬼绷头竟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伤李墨渊。冷哼一声,他伸手虚空一压。
“列阵。”
随着一声令下,黑衣士兵自阴影中现身,如同早已潜伏多时的饿狼。一排十余人,弓弦拉满,箭矢泛着冷芒,对准了鬼绷头和他背上的人。
鬼绷头没有想到,平日里为了保护一个李墨渊,尽然会有这么多人。
火光摇曳间,杀气仿佛凝成了实质。
鬼绷头脚步缓缓后退。
他的身影如同夜魇般压在地面,沉默中透出一股亡命的狠意。
魏长平嘴角勾起讥讽的笑意,抬手一挥。
“放箭。”
弓弦如雨怒响,寒箭齐飞!
可几乎就在同一瞬间,镜归楼的楼下传来巨响。
“轰——!!”
那是爆炸的声音,声势震天,地面猛地一颤,如狂龙翻身。
尘土飞扬,整座镜归楼仿佛都在轻轻颤抖。
那些蓄势待发的箭矢顿时失了准头,许多在半空就被震偏了轨道,有的擦着柱梁而过,有的撞在墙壁上劈啪炸碎,还有几支东倒西歪地射向鬼绷头与澄烟。
鬼绷头猛地拔刀,刀锋如银电乱舞,连劈数下,将扑面而来的箭悉数斩断!
余下几支堪堪掠过他的肩膀,带出几道血痕,他却仿若未觉,趁着敌阵震乱,猛地一跃,从破碎的栏杆边缘踏风而下。
“抓稳。”
澄烟闭上眼,只觉天地倒转、风声怒吼。
下一瞬,他们重重落地,灰尘四起。鬼绷头并未停歇,拔腿便冲入了浓烟与火光交错的楼下。
高台之上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楼要塌了!”
喊声如惊雷劈进人群,原本尚能维持阵形的侍从也开始慌乱。有人四散奔逃,有人举剑戒备,却连方向都变得模糊。
唯有魏长平仍旧镇定。他一手搀扶着吓得两腿发软、几乎无法站立的李墨渊,一手紧握长剑,语气低冷而有力:“不要乱,堵住出口,追!”
他强行按着李墨渊往楼下走,步履稳得近乎沉重。
而就在他们踏下最后一阶楼梯时,魏长平忽然看见前方一抹熟悉的身影。
那人正引着鬼绷头和澄烟朝一楼尽头的偏厅奔去,动作果决,步伐沉稳。
魏长平瞳孔微缩。
“陈木?”
他一眼便认出了那人,心头骤然一紧。
爆炸,是他干的。
一瞬间,魏长平明白了这场混乱背后的布局。鬼绷头今夜并不是一个人前来的,爆炸亦非仓促之计,而是早有预谋的逃遁之法。
“后撤!”他陡然厉喝,手下的侍卫却早已冲在前头,尚未来得及转身。
“轰!”
楼梯口处猛地炸开,火光腾起,浓烟如兽般扑卷而出,混合着刺鼻的硝味与木屑,堵住了整条去路。
侍卫们被震翻在地,有人抱头惨叫,有人已被火浪吞没。
魏长平脸色骤变,顾不得再多想,反手将李墨渊紧紧抱住,猛地朝旁边那扇纸窗撞去。
“咚——”
窗纸破裂,窗框震颤。
下一瞬,两人已跌出楼外,坠入江中。
江水冰冷刺骨,如万针穿骨。他死死护住李墨渊的头,江水漫过耳畔,只余混沌一片。
而身后的镜归楼,火焰正张牙舞爪地攀上檐角,仿佛吞噬一切的巨口,在夜色中燃烧成一个地狱的灯笼。
…………
“往这边!”
陈木沉声招呼,转身带路。
四周火光如浪,浓烟翻涌。脚下的地板已滚烫,头顶的横梁吱呀作响,仿佛下一瞬就要坠落。
鬼绷头紧紧咬着牙,双手托着澄烟疾奔,步履沉重却未曾有一刻迟疑。他背上的人已毫无知觉,手指冰凉,呼吸轻弱得几乎要被火声吞没。
这楼下已不见几人。大概楼上传来爆炸声那刻,底下的人便早已仓皇而逃。镜归楼再辉煌,也架不住连环爆炸的摧残。
他们的目的地是澄烟的房间,尽头最深处的一那间。
屋门大开,浓烟翻涌如雾妖潜伏,帷幔与雕花家具早已燃起。整间房仿佛是一只正在缓缓合拢的火口袋,吐着炽热的气息。
鬼绷头将澄烟安置于怀中,几乎是用全身力量护住他,冲入那片火雾中。
“密道在哪?”陈木焦急地回头,满脸是汗,眼中却冷静如昔。
澄烟听到声音,眉头微微动了动,仿佛在极寒中被唤醒的魂。他艰难地睁开眼,唇边几乎没有声音地呢喃:“床……”
陈木扑身而上,翻开被火烤得发烫的床褥。
澄烟闭上眼,呼吸渐微。连这通天的大火都温暖不了他。他蜷缩在鬼绷头的怀里,仿佛那才是他最后的归处。
“哥哥……”他轻声唤,“花……”
鬼绷头一怔,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那是桌上的一束紫菊,火还未吞噬。花瓣微卷,仍安静地躺在桌上着。
“我带着。”鬼绷头喉咙发紧,声音如砂纸刮过喉咙。他伸手,捞起那束花,用衣袖包了,贴身藏好。
“开了!”陈木低吼一声,沉重的石门终于在地板下缓缓移开,一股冰冷的地气扑面而来。
三人几乎是跌入其中。
就在石门即将合上的刹那,一声轰鸣骤然响起。
火梁倒塌,砸在石板上,巨响震耳欲聋。
尘灰翻卷,石门彻底封死,隔绝了火海的最后一线缝隙。
…………
密道不长,却黑得像坟。
石壁上渗着热浪,脚下的温度也像是在炙烤着一切,几乎每一步都要深陷进去。陈木在前方探路,鬼绷头背着澄烟紧随其后,脚步踉跄却未曾慢下半分。
澄烟的身体轻得几乎不像一个活人了。原本温热的手臂已渐渐失去了体温,只剩一片死寂的冷。他就那么软软地靠在鬼绷头怀里,像一截沉默的雪。
“快了。”鬼绷头低声道,声音发颤,却尽量压得温柔,“别怕,我们快逃出去了。”
澄烟没有回答。
他甚至没有睁眼。
但就在某一刻,他似乎动了动指尖,像是察觉到什么般微微转头。就在昏暗火光一闪而过的瞬间,他又一次看见了那对白骨——紧紧相拥,靠在一起,静默如初。
他唇角动了动,像是笑了。
没有力气开口,却带着一点点满足,像是终于得到了答案。
“再坚持一下。”鬼绷头低声喃喃,像是在对他人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终点到了。
密道尽头,模板被陈木猛地推开。寒风夹着水汽扑面而来,三人一下跌入夜色之中。
外头,是江。
月色冷冷,江面上浮着一层雾,远处舟影微微摇曳。正是鬼绷头那只小船,安静地泊在石岸旁,好像一直在等他们。
鬼绷头几乎是发了疯一般奔出去,脚尖点地,飞身跃上舟身。
他双脚稳落的一瞬,怀中人却悄然松了手。
那是一种很轻、很轻的松弛——不是挣扎,不是挣脱,而是如花落泥、如云散风中。澄烟的手,从他颈后滑落,像是从此与这个世界失去了勾连。
“澄烟!”鬼绷头低吼,猛地回身,一把将他重新抱住。
落在小舟上的那一刻,月色破碎,江水被惊扰,船身随火光起伏,如惊梦初醒。
鬼绷头抱着澄烟跃上小舟,船身一阵轻颤。陈木站在船尾,手中篙一挑,小舟应势滑出,破开水面,如离弦之箭般掠向远方。
舟内风声猎猎,四周烟尘未散,火光映在水中,像是地狱的残影追逐而来。鬼绷头一手托着澄烟,一手撩开船篷,将人轻轻放平在舟上。夜风灌入,却带不走一点温度。
他这才发现,澄烟那素白的衣衫已尽数染红,而那红,竟不是鲜亮的色泽,而是深沉如墨、已然发黑。
“不、不对……”鬼绷头的声音在夜色中颤抖,他猛地伸手去探澄烟的脉搏。他不通医术,只能凭着那微弱的跳动感知生机。
可是,那跳动正一寸一寸,往绝境中滑落。
“澄烟……澄烟你别睡。”他慌乱地脱下自己那件染了血的黑衣,一边抖开一边按向澄烟的伤口。可即便是黑衣,也遮不住那一片浸透的血意。血从他指缝间缓缓渗出,染得他双手发颤,眼神发红。
“小舟已经驶出来了,我们已经离开了。”他喃喃地说,像是对澄烟,也像是对自己,“不会有事的,很快就好了……”
澄烟睁开眼,眼神像被一层水雾包着。他轻轻笑了笑,唇角勉强抬起,却带着一丝疼痛。
“哥哥……”他声音极轻,却比夜风更沉。
小舟已经远离了镜归楼,泊在江岸那处偏僻无人问津的老码头。陈木收了篙,跳上舟来,额上汗水未干。刚要开口,却被鬼绷头一把拉住。
“他流了太多血,”鬼绷头声音几近失控,“你能不能……救他?”
陈木第一次在这个脸上缠满绷带的人的脸上看见悲伤的神色。
陈木蹲下,看着澄烟胸口那一处几乎烧焦又腐坏的伤口,眼中一抹悲色划过。他凑近闻了闻——血腥味之外,是淡淡的苦味,是劣质火油混杂某种毒素的痕迹。
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没救了”,但在对上鬼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时,却终究咽了回去。
他沉默片刻,想转身在舟里面找找药,又听见身旁那人轻声笑了。
“哥哥……”澄烟缓缓开口,眼神柔得像水,“我……能不能和你单独说几句?”
鬼绷头一怔,下意识回头看向陈木。
陈木点点头,低声道:“我在船头等你们。”
他起身,轻轻拉起船篷,将舟尾那点空间让给即将诀别的两人。
夜色苍茫,水面泛起一点凉意。
远处的镜归楼在火焰中已经摇摇欲坠。
…………
陈木沉默地坐在舟外,低头看了眼手心,掌心上还残留着那人衣角上的血迹,深得几乎发黑,黏稠地贴在掌纹里。
他没有擦,只是默默看了片刻,然后抬头望向远方的镜归楼。
那是一座曾经无比华丽、如今却如地狱中宫殿的地方。火焰从底层一路吞噬而上,窗棂碎裂,琉璃飞溅。那如同凤凰羽翼般舒展的檐角,此刻也在火中一点点崩裂。
陈木看着那座楼在火中挣扎,仿佛一个垂死的巨人,在风中哀嚎。
楼身开始倾斜了,像一个支离破碎的回忆,撑不起自己的重量。
木梁断裂的声音传来时,是那样清脆,仿佛有人在夜里突然折断了琴弦。
一束横梁自高空砸落,引发新一轮爆炸,火焰轰地腾空而起,如巨兽张口,将那整座镜归楼吞入腹中。尘烟卷起,飞石四溅。楼体的骨架在烈焰中发出哀鸣——先是微不可闻的呻吟,随后逐渐变成结构断裂的碎响,仿佛在同这世道做最后的争辩。
然后,它终于塌了。
不是迅猛地崩塌,而是像一个人慢慢跪倒,再伏地不起。
楼倒的那一刹那,陈木听见舟内传来一道撕裂天地的喊声。
那声音仿佛要把喉咙撕碎,把心肺掀开,将整条江水都震碎。
陈木闭了闭眼。
他没有回头。只是缓缓地跪坐在舟尾,眼前仍是那片浓烟中倒塌的镜归楼,火光将天边映得仿佛黎明。
但那不是黎明,那是火焰中死去的夜晚。
他知道,舟舱里的那个人,再也不会回到这个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