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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大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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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尽是风声,尖锐如刃,又沉重如鼓。
澄烟被人蒙住了眼睛,厚重的黑布紧贴着眼睑,压得他几乎睁不开。两只手被铐着,铁链擦过手腕的皮肤,留下又红又肿的印痕。脚踝也锁着镣铐,每一步踏上木板都伴随着沉闷的响动,如同审判的鼓点。
他们在往上走。
风越来越大,衣袂猎猎作响,呼啸声穿透耳膜,带着灼热的味道。
澄烟却知道这里是哪儿。
哪怕双眼看不见,哪怕脚下的台阶不再熟悉,他也感受得出,这里是镜归楼的顶楼。
他曾在这里跳舞,轻盈如燕。
如今,他在这里等死,如囚似俘。
那风中,混杂着火焰的味道——他闻过。是烧陈帛、焚香粉、木材与油脂混合的气息。那是死亡的前奏。
他被按在高台正中,镣铐与柱子锁在一起。黑布被扯下的那一刻,火光骤然刺入眼睛,他眯了眯眼,却没有哭。只是怔怔地望着远处。
江水浩荡,人声鼎沸。
镜归楼下的江面上停满了船。
一艘艘,有华舫,有破舟,挤挤挨挨,望不见边。
却不是来赏舞的,而是来看“妖”的焚烧的。
“烧了这妖孽!”
“迷惑人心,居然还是个男的!”
“真恶心啊!”
“这李公子果然神勇,一眼识破了这妖法,救了大家伙儿!”
一声声,一句句,如毒蛇吐信,从江面、从岸边、从每一个人的口中滚滚而来,像烈火焚身,炽热又冰冷。
澄烟闭了闭眼。
脑子里只有一个人。
栓子,你看到我不见了,会不会着急?你会不会去找?你……现在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是不是也在人群之中,看着我?
江面上无数张面孔,或狰狞或兴奋或鄙夷。他看不清他们的脸,却像能感受到栓子就在其中,隐在人群,戴着他看不见的银狐面具,静静望着他。
手脚一点点冰凉。
…………
李墨渊倚坐在高台一侧的雕花檀椅上,杯中盛着琼浆,饮得悠然惬意。怀中坐着的,是镜归楼新的另一个红人——墨雪。
她生得明艳妖娆,此时却一身轻纱半掩,妩媚地倚在李墨渊怀里,眼波流转,嘴角含笑。她笑意娇柔,似春风拂面,可当目光转向澄烟时,却忽然带上了些许寒意与恶毒,像是握着花香的蛇,正悄然吐信。
李墨渊捏着她的下颌,似笑非笑地调笑了两句,墨雪娇声附和,媚眼如丝。而在他身后,青衣贵公子静静站立,长剑系于腰间,衣袂不动,神情冷漠。正是魏长平。
他缓缓登上台阶,每一步都踏在风中,踏在众人的目光之上。
江上喧哗的声浪仿佛被他的存在压下了一层,纷纷扰扰渐次归于肃静,连远处看热闹的孩子都止住了玩笑声。
魏长平扫了一眼跪锁于柱前的澄烟,目光沉沉,随后转身,面向江下众人,朗声开口:“流华城向来注重礼教,民风端正。如今却查出有个叫‘忘雪’的恶徒,不知本名来历,男扮女装藏在妓院,专干些伤风败俗的勾当。”
忘雪听到这些,只是笑了笑。
“此人行事鬼祟,靠着假扮女子迷惑他人,更会用邪门歪道吸人精气,已经害得好几人暴毙;还经常混进富人家和军营,偷盗钱财、□□作恶,扰乱军心。种种恶行,实在罪大恶极!”
“凡此种种,皆为悖理之事,败德之行,实为不可容忍之害。”
“今李公子仁心为民,念及百姓安稳、镜归楼清誉,将其擒拿归案。为平众怨,肃清风俗,经审议裁定,于今夜行火刑正法!”
话音一落,江面船只上先是安静了一瞬。
旋即,炸开了锅。
“处死妖人!”
“迷惑男儿,实在可恶!”
“这贱人死有余辜!”
“烧了他!烧了他!”
人群中喧嚣四起,有人站起鼓掌,有人挥舞着衣袖,甚至有人想叫嚷着要砸石子上来。声浪像是暴雨中群鸦骤起,乌云翻滚,连江水都仿佛沸腾起来。
澄烟听着这一声声高喊,只觉身上的镣铐也似更重了几分。
他抬起头,看着魏长平的身影,声音沙哑,却仍冷静:“我从未伤过一人。你们口中这些‘罪’,我从不知晓。”
魏长平没有回应。
倒是墨雪依偎在李墨渊的怀里笑了起来:“忘雪,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在这里,李公子的话才是真理。”
她转头,靠在李墨渊怀里,李墨渊却连看都没看澄烟一眼,只是举杯浅酌,另一只手随意地把玩着她的腰肢,仿佛在揉捏一只猫。
澄烟却不动,只是冷冷地望着墨雪,眼底没有害怕,只有刺骨的讥讽。
有士兵手中举着火把,向他走来,准备点燃脚下早已布满油料的木柴。
但墨雪忽然笑了一声,娇滴滴地伸手拦下了那人:“慢着。”
士兵一愣,目光转向李墨渊。
李墨渊挑眉,撩起墨雪的下巴,语气懒散地问:“怎么,美人还不满意?”
墨雪作势垂泪,语气里却藏着快意的毒刺:“李公子……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妖孽。”
“我原本才是镜归楼的头牌!是他……是他出现之后,我被压得再无机会翻身。我失去了赏钱,失去了舞台……连你,也只看他不看我……”
“所以我要亲手,亲手毁了他。”
李墨渊终于把目光投向澄烟,目光阴鸷,像一条盘旋在阴影中的蛇。
澄烟被那目光逼得心头一紧,但他没有退。
他害怕,却仍直视着对方,那一眼中藏着风刀霜剑般的恨。
李墨渊眯了眯眼,像是被刺痛,脸上却笑了。他低头,在墨雪唇上轻啄一口,随手将匕首递了过去:“既然美人不满意……”
“那就亲手,给讨厌的人多加一点惩罚吧。”
墨雪接过匕首,目光亮得近乎疯狂,像一只尝到血腥味的鹰。
她一步步走近,步履轻盈,唇角带笑。
墨雪顺从地接过匕首,纤指紧握,眼中隐有光芒闪动。她踩着细步,裙摆扫过烧灼的木板,缓缓走向被锁在柱前的澄烟,蹲下身来,嘴角带着一丝怜悯又扭曲的笑意。
“这都是你自找的。”她轻声说,语气里竟有几分温柔。
语落,匕首骤然刺入澄烟胸口,刀锋避开了心脏,却精准而狠厉地割开皮肉,带着一股故意的惩罚。
澄烟闷哼一声,身体一僵,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他双手被缚,跪在墨雪脚前,脊背却仍挺得笔直。
忽然,他猛地探身,一口咬住了墨雪的耳朵!
“啊——!”墨雪发出一声惨叫,连连后退,一只手捂着流血的耳朵,狼狈非常。
她的眼神迅速变得歇斯底里,刚要扑上前去,却在对上澄烟那双眼的瞬间停住了。
那双眼睛,透着恨,却也透着一种近乎怜悯的神情。
像是看见了一个正在泥淖中挣扎、却选择踩着别人活下去的可怜人。
“都是苦命的人……”澄烟声音微弱,却清晰入耳,“可你……只知道欺负那些比你还要弱小的。”
这句话仿佛一根钉子,狠狠钉进了墨雪的神经。
她顿时炸了,眼睛猩红,抬手挥起匕首,直直朝着澄烟的眼睛扎去!
“去死吧你这妖孽!”
“唔——!”澄烟发出一声惨叫,血溅在脸上,一瞬间遮住了半边视野。
墨雪站在他前方,喘着气,唇边露出狰狞的笑,像是终于完成了复仇。
可就在此时,异变突起!
墨雪只觉得她的眼前忽然高了许多。
她看见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的倒了下去。
她瞪大了眼,喉间溢出“啊”的一声惊叫,但却已无法完整发出。
她的脑袋脱离了身体,滚了几圈,带着血珠滚至高台边缘,又顺势跌落,最终停在了李墨渊的脚边。
鲜血从脖颈断口喷溅而出,溅得李墨渊一身华服尽是血点。
“啊!!!”镜归楼的二楼高台,有人尖叫出声,场面一时失控。
魏长平第一个反应过来,猛地一把揽住李墨渊闪身而退,直退出几丈开外。
与此同时,一把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长刀“咚”地插入了李墨渊刚才坐着的位置,刀柄兀自震颤。
如影随形般,一道人影从高台边缘的楼梯缓缓走出,身躯高大,裹着一袭黑金的劲装,全身上下缠满了绷带。
他一步步走来,像是从地狱里踏血而归的死神。
火光映照下,他的身影倒映在木板之上,沉重得仿佛能压垮整座楼台。
楼上有人惊恐低语:“鬼……鬼绷头!是鬼绷头来了!”
楼下人群也一阵骚乱,原本围观的热闹,如今却像炸开了一锅惊恐的麻雀,开始纷纷划船逃离。
甚至有好几只小舟和相撞,不断有人坠入江水之中。
镜归楼下乱作一团,可高台上的人却像是没有听见一般。
魏长平眯了眯眼。
他也认出了这人。
和上一次一样,那张脸仍然缠着绷带,但那双眼睛里压抑不住的恨意与杀气,直直逼得他心口发寒。
澄烟听见那熟悉的脚步声,眼眶湿了。他的一只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可是还有一只是能用的。
他看见那人一步步穿过火焰、尸骸与众人的惶恐,走到他身前,慢慢半跪下来。
随着鬼绷头蹲下的动作,魏长平看见他的腰间还别着着好几把崭新的刀。
他拔刀,锁链应声而断。
澄烟的手解脱了束缚,却是无力的垂下。
鬼绷头左手伸出,轻轻地覆上了他被捆缚得发红的手腕。
明明是满手血腥的刀客,却像在捧一朵花。
“……对不起。”鬼绷头低声说。
“我来晚了。”
澄烟仅剩的眼睛倏然睁大。
一滴眼泪,终于滚落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