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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舞起城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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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微风。
江边华灯初上,整座流华城仿佛从沉睡中被人轻轻唤醒。它撇去暗淡的角落,翻开那层最繁华、最喧嚣的一页。
镜归楼前的江水,浮满了舟船——有的富丽堂皇,雕金刻玉,船头悬挂着织金红帐,灯笼一排接一排;有的却只是再寻常不过的旧木舟,粗帆、斑驳、微晃在水上。
他们都停在江面上,远远地朝镜归楼的方向簇拥,像被什么光吸引过去的流萤。
而江水之中,也早已有星光点点,是花灯。
天上也飘着灯。
红的、紫的、金的,像极了被祭天的愿望,被人写在灯笼纸上,升上夜空。
极尽奢华。
人群、乐声、风鼓帘角。
但在这片烟火气最浓的水上世界,有一艘最不起眼的小舟。
小舟不大,不亮灯,不鸣乐,不装饰花纹,只是安安静静地漂浮在江心。
不近,不远。
舟上有三人。
一人静立船头,身形挺拔,穿着黑金色的长袍,轮廓被夜色勾得极窄极利。那是一身略带紧身的衣料,将他肩背、腰线、刀柄衬得格外利落。
他面戴银狐面具。
月光从面具的金纹上滑过,映出一片冷光。
没有人能看到他面具下的模样,只能凭这份身形与气势去遐想——若摘下面具,是不是一张剑眉星目、唇薄眼沉的俊脸?
再往后看,舟尾那对活人,仿佛换了个画风。
一个一看就是寻常百姓家的小媳妇,左手叉腰,右手提着身边男人的耳朵,正怒气冲冲地训斥:“我看你是活腻了吧?连镜归楼这种地方都敢带我来?还没成婚呢就惦记上来这混账地方混了是吧?”
男人疼得龇牙咧嘴:“疼疼疼疼!我错了娘子!我真错了!我是陪兄弟来的,我发誓,我只是欣赏艺术!”
小媳妇冷哼一声,手松开,翻了个白眼:“艺术?你懂什么艺术?”
男人赶紧凑上去给她揉肩:“真的真的,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你看前面这位……兄弟就不是来瞎看的,人家是来认真赏舞的!”
他嘴上说着,眼角偷偷瞄向前方那银狐面具的男人。
对方自始至终未动一下,只是静静站着,双臂抱在胸前,仰头望着镜归楼的露台。
目光冷静,却极深,像钉子钉在那高高的平台上。
那里,正是忘雪跳舞的所在。
男人看着那人的背影,悄声咕哝了一句:“真专注啊……”
女人哼了一声:“那是人家气质在那放着,不像你。”
男人讪笑着:“那也得是有正事,我这不……帮朋友追人嘛。”
他这话一出口,银狐面具的男人眼睫微微动了动,却没有回头。
…………
二楼的露台上,忽然“砰”地一声,炸起了一朵绚丽的烟火。
它像是一朵被火吻过的红莲,在夜空中骤然盛放,又迅速凋零,洒下一片金屑般的光雨。
“来了来了!”不知谁在人群中低呼了一句。
顿时,整条江面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哪怕正喧哗斗嘴、斟酒赏灯,也都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只见火光之后,那珠帘被缓缓挑起。
帘内走出一名身着白纱的舞者。
她步履轻缓,仿佛自烟火中走出,又像是从云雾中生出的人影。
身上纱衣层层叠叠,纯白中织着细细银线,映着灯光与火光,竟似微微燃烧。
她仿佛从火中来,却一点未被灼伤,只留下一双盈盈秋水般的眸,缓缓扫过江面。
有人喃喃低语:“这不是凡人……”
舞者一抬手,火光便顺着她的动作蔓延,仿佛她不是在跳舞,而是在指挥火焰。
她的每一步,都带着风的律动;她的腰软若无骨,转身时衣袂如云;她的眉眼轻挑,是春风乍起;她的落足微顿,是夜色落城。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是被钉死在那一袭白纱上。
鬼绷头也望着她,目光极静。
面具上没有半分波动。
可只有他知道,在这双沉默的眼睛里,早已翻江倒海。
火光自她的指尖燃起,一路蔓延,仿佛逆着时间的长河,倒退回最初的那一刻。
那一年,他们在西漠。
火烧得天昏地暗,风卷着灰烬,像是要将整个人间吞没。他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背着她冲出的火场,也不记得那时的自己有没有哭,只记得她那张满是灰尘的小脸躲在自己怀里,小声说了一句:“栓子,我好怕。”
那一年,他们在村子尽头住了下来。
她拉着自己在废屋后的草地上转圈,一边笨拙地学着当年戏班舞姬的模样,一边笑得灿烂。她的水袖是破布缝的,头上插的花是野草摘的,衣摆沾满了泥,却从未有过哪一刻比那时更好看。
他一直记得。
也一直不敢想。
可就在这一刻,她站在火光中起舞,白纱飞扬,身姿如风中轻雪,转身时像火中走出的仙,落步时却又落在人心最深最软的一隅。
那不是跳给这些富贵人看的舞。
那是跳给他的。
每一个眼神,每一次甩袖、转腰,每一寸步伐的顿挫与延展,都像在诉说什么。
他听见了。
那是澄烟无声的告白。
用她的身体,她的灵魂,她的全部,在这场舞中缓缓打开,从他们的过去舞到现在,再舞向那个他们还没能抵达的未来。
这一刻,鬼绷头忽然觉得,自己也被这火焰包裹了。
不是炙热的,而是温柔的,是澄烟的光。
她给了他一场梦。
一场仿佛只属于他们的梦。
他仍旧站着,面具之下眼神没动。
舞至尾声,白纱舞者转身,烟火再次升起,将她的身影吞没。
江面恢复了喧嚣,似乎刚才的一切只是幻梦。
但没有人敢否认,他们的心在那一瞬被牢牢攫住了。
这时,一艘编织着花藤的彩船慢慢从岸边划过。
船上坐着镜归楼的几名侍女,衣衫艳丽,笑靥如花。
她们捧着花篮,接赏如接露珠,喊着“为花魁姑娘添彩头咯——赏得多的,有福气咯!”
富家公子们纷纷将银票、首饰、香囊丢入篮中,争相讨好。
鬼绷头仍然是痴痴地看着那座楼,直到镜归楼的船终于划到了他们这艘最不起眼的小舟旁。
舟尾那个正替女子揉肩的男人正要收回手,忽然看见银狐面具的鬼绷头往前走了一步。
他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捧上一束细致包扎的花。
不是寻常的艳红牡丹,也不是粉莲芍药,而是一束干干净净的菊花,青绿叶瓣上,缀着浅浅的紫。
花中夹着一封折好的信,外层用绸带缠绕。
鬼绷头将它递出去的动作很轻。
船上的侍女怔了一下,接过那束花,目光落在银狐面具上,掩唇偷笑,周围的侍女也凑过来打趣:“哎哟,这是谁家情郎,花送得忒好看了!”
“还是个冷面少爷模样——啧,看不出呢!”
鬼绷头低头,没有说话。
等到那小舟划走后,鬼绷头又忍不住抬头去看那高台。
但高台上的人已经不见了。
帘子落下,光灭于绸缎之间。
只余火光中微微荡漾的珠帘,还残留着她舞过的痕迹。
“都结束了,还不走啊?”陈木踩着舟摇摇晃晃的走了过来。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挪到了鬼绷头身边,一只手牵着自家媳妇,另一只手抄在袖里,憋着笑似的看着鬼绷头,“你刚刚是不是傻站了小半炷香?差点以为你被定住了。”
鬼绷头没说话,只轻轻摇了摇头,算是应答。
他划着小舟,将二人送到了岸边。
岸上人潮未散,酒香和笑语还在缭绕,似乎这夜还远未结束。
陈木下了船,在灯影下拍了拍鬼绷头的肩膀:“你不走?”
鬼绷头看着江面,说:“我想在这多待一会。”
陈木也不多劝,只“啧”了一声,笑着道:“行,那你慢慢看,别一个人在这儿给自己看感动哭了。”
鬼绷头没有回应,目送他们身影远去,这才转身,重新登舟。
他划着小船,又慢慢驶入江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