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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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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黑色网约车停在小区门口,程子焱下了车,从后备箱取出两个大购物袋,步履蹒跚地慢慢走着。小区晚上十点以后就不准外来车辆进入了,他只能自己一点点把沉重的袋子搬回家。夜风吹透了薄薄的衣衫,却吹不散他身上浓重的酒气。
大约三个月前,程子焱接到了一个特殊的邀请。
心理医生接诊的病人除了那些因遗传或环境因素而罹患心理疾病的人,也会偶尔遇到一些因头部遭受重创产生的后遗症而出现失忆甚至失智的病人。在治疗这些病人时,心理医生往往需要与脑神经外科医生以及精神科医生进行配合,以辅助治疗的方式帮助那些病人恢复到正常状态。
程子焱就是过去在接诊一位脑瘤术后智力受损患者的过程中认识的余医生。两个人当时只是针对患者的情况进行了一些必要的沟通,事后也没有再联系,因此当余医生突然打来电话时,程子焱花了些时间才想起这么个人。
余医生在电话里表示,宁禹市有一位因头部创伤昏迷几年,不久前才刚刚醒来的病人。这位病人醒来后呈明显的回溯性失忆症状,对过往的经历记忆一片空白。失忆症的治疗通常以认知行为疗法和职业疗法为主,同时可以搭配药物以及催眠的辅助。但是这位患者的特殊之处在于,他过去曾有过一些非常不好的经历,对他造成过很深的伤害,其家属不希望他再想起那些回忆,因而希望可以通过催眠疗法给他植入一套全新的记忆,让他以为自己的过去是很美好的。
国内在心理治疗方面起步较晚,行业规范度一般,擅长催眠领域的人材不多,于是余医生第一个就想到了有着国外研究经历的程子焱。
程子焱听后表示,他确实在读博士期间接触过类似的案例,当时他和一些专家一起用催眠暗示的方法为一位曾长期遭受性侵的患者抹去了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让她从此可以不必再被回忆折磨。但是这种方法存在着许多难以预估的风险,和一些伦理上的问题,因此那只是一次实验,此法还不能被轻易普及。
余医生听完他的话大喜过望,请求他一定要过去看一下这位患者,说患者家属愿意为此提供极为丰厚的报酬。而正是这份报酬让程子焱生出了怀疑。看样子患者家属是真的非常不想让患者想起真实的记忆,甚至不惜一掷千金,这或许是出于对患者的爱,但同时也存在一种可能,就是家属在试图对患者隐瞒些什么。思来想去,程子焱最终决定还是亲自前往宁禹去一探究竟。
程子焱先是见了患者家属,地点是在对方位于半山腰风景绝美的别墅里。患者家属名叫贺筠,是个和程子焱看上去年纪差不多的男人,自称是患者的男朋友。贺筠一身的“霸总范儿”,举手投足间总能流露出不经意的傲慢,让程子焱不自觉就想到了迟煦。
程子焱想要详细了解患者的情况,但贺筠对于患者曾经的遭遇却避而不谈,只坚称那是一段对患者有着极其恶劣影响的经历,希望他永远都不要再想起。对医生都不肯吐露实情,这让程子焱的疑虑更加深了许多,于是他坚持要和患者单独面谈。
和煦的春风摇动着枝叶,光影透过玻璃窗跳动在木质地板上。男人坐在柔软的奶油色皮质沙发里,在听到开门声时立刻站起身。
程子焱在见到那位患者的一瞬间,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那个所有人都以为早已殉职牺牲的周队长,那个让姜义燃固执地等了盼了念了三年的人,此刻居然就完好无损地站在他眼前。
原来一个人倔强的坚守真的能让奇迹发生。
程子焱在经过了十分短暂又极度漫长的大脑空白后,尽可能地隐藏好自己的震惊,对贺筠试探道:“这位就是您的男朋友是吗?”
“是的,他现在记忆一片空白,整个人很无助。程医生,我就把他拜托给你了,请你一定要按照我们约定的那样,帮他恢复记忆。”贺筠说着,意味深长地看向程子焱。
程子焱点点头:“我知道了,我会尽全力的,请让我跟患者单独聊一下吧。”
贺筠神色阴沉地打量了一下程子焱,最终不情愿地离开了房间。
程子焱带着满腹的疑问来到周易面前:“你好,我是被请来帮助你恢复记忆的心理医生,我叫程子焱。”他着重强调了自己的名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周易的反应。
周易拘谨地朝他伸出手:“你好,我叫周易。”
程子焱和他握了握手,目光始终紧盯着周易的双眼。记忆中那双眸子是那样的深沉又锐利,带着一种勇往直前的锋芒。然而此刻的周易,眼神里满是对陌生人甚至是整个世界的茫然,像是初生的婴儿,对周遭突如其来的一切感到恐慌。
看样子周易确实是失忆了,这并不让人意外,毕竟当年他是头部中弹后坠入的隽江,而后又昏迷了好几年,失忆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可为什么他是在隽州失踪的,醒来时却是在宁禹,而他失踪前分明和姜义燃爱得轰轰烈烈,可现在贺筠却说这是他男朋友?
程子焱的脑子乱极了,光是周易还活着这件事本身已经快让他震惊到大脑停转了,实在没办法去理清楚那些头绪。但有一件事他觉得自己猜对了,贺筠应该是有事要隐瞒周易,才会想要给周易植入一套全新的记忆。
程子焱在内心狠狠挣扎着,眼前这个男人是他的情敌,因为这个人的存在,他爱的人甚至都不愿多看他一眼。如果他按照贺筠所愿,通过催眠给周易一份截然不同的记忆,让他永远都想不起姜义燃,那么这个情敌就从此消失了。如此一来,他就可以继续守在姜义燃身边,等待着他有一天回头看向自己。
可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他的这份守候就变成了世上最恶毒的谎言。
程子焱看着周易信赖的眼神,痛苦地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他便又是那个最专业的心理医生。“周先生,贺总对我说你曾有过一些非常不好的经历,他不希望你再被那些经历所困扰,所以希望我可以帮你隐去那些记忆。但这样做我必须要征得你本人的同意,你是想让我帮你恢复最真实的记忆,还是不希望再被过去的是非打扰?”
周易惊讶了下,继而坚定地说道:“程医生,我真的很想知道我以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不管好的坏的,我都想要一个真实的记忆。”
程子焱默默看了他一阵:“好,你放心,我会尽可能帮你还原一个真实的记忆。”
……
程子焱采取记忆绘图的方式,通过催眠调动潜意识来搭建记忆框架,然后再分次依照时间顺序将各个部分的细节一点点填满。为了应付贺筠,他每次都会把贺筠原本想要植入的记忆口头告诉周易,周易再假装自己对那些虚假的故事坚信不疑。在周易的记忆完整恢复之前,程子焱打算按兵不动,先不把此事声张出去,尤其不想告诉姜义燃。因为他现在无法确定周易与贺筠之间的真实关系,假若周易当年真的是脚踩两只船,而他这样冒然地把周易活着的消息告诉姜义燃,结果到头来却发现几年的等待只等回了一个渣男,那对姜义燃的打击就实在是太大了。
由于周易本人找回真实记忆的意愿十分强烈,因而他恢复的速度很快。程子焱每周都会飞去宁禹帮他催眠,仅仅两个月后,他就已经想起了大部分的重要回忆。
程子焱眼看着周易回想起与姜义燃的一切,当他看见周易的泪水划过面庞,听见周易用无比思念的语气轻唤姜义燃的名字时,他那颗悬着的心终于狠狠地掉落在了刀刃上。
周易依然深爱着姜义燃,他的心里没有别人,从始至终都未改变。
那一刻,程子焱突然就后悔了,他意识到他永永远远地失去了和姜义燃之间的一切可能。他用一天天的等待去积攒一个可能,而当周易唤醒了心中对姜义燃浓烈的爱时,也在无形中让程子焱的等待全部作废了。
程子焱徒生出一股巨大的悲愤,他在心中对周易怒吼着: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打碎我捧了这么久的希望!
于是当周易小心翼翼地问起姜义燃的情况时,程子焱鬼使神差地说了谎,他谎称姜义燃早已和自己在一起。
从谎言说出口的那刻起,程子焱就坠入了最煎熬的无间炼狱。
回到隽州后,他的每一分钟都过得无比折磨,心中有两个声音在没完没了地拉扯。
一个声音不断地提醒他:快点去澄清你的谎言,纠正你的错误,别让你自己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而另一个声音只是不停歇斯底里地尖叫:你这么多年的等待就这么白费了吗!你甘心就这样放弃吗!!甘心吗!!!
无尽的挣扎与焦虑让他每天吃不好也睡不好,整个人急速地消瘦下去,看上去像是随时会碎掉一般。唐颂见他状态不对,询问他的近况,程子焱不敢说出实情,只称自己最近睡眠不好,试了许多安眠药都不管用。于是唐颂给了他一款从国外引进的新型助睡眠药物,能自然调节大脑的激素水平,且副作用小不易产生依赖。程子焱每晚靠着这款药,终于能勉强睡上几个小时。
然而他每多见一次周易,那把名为愧疚的利刃就会狠狠地在他的良心上再扎上一刀,就这样一刀又一刀,把他的整个精神世界扎得千疮百孔。他每天下班后不敢再去路过刑警队门前,他害怕看见姜义燃的车停在那里,他就像是一个逃犯在一次次放弃投案自首的机会,让自己的罪孽越积越深。
他的精神终于再也承受不住这样的重压,彻底垮了下去。他自知这样的状态没资格再去为患者答疑解惑,便向诊所请了假,每天像游魂一样在街上闲逛,企图让世界的嘈杂去淹没内心的争吵,直到身体疲倦到再也支撑不住时才半死不活地回到家中,在黑夜中慢慢煎熬。
他今天傍晚的时候去了一家通宵营业的酒吧,希望那片醉生梦死可以收留自己。然而他在那里只坐了两个多小时就被迫匆匆退场。外形俊朗神情落魄的年轻男人就像是把致命弱点亮给全世界的猎物,让贪婪的猎手们趋之若鹜,个个都想趁虚而入。他实在没有一丁点多余的力气去应付那些人,不论是礼貌的回绝还是厌恶的咒骂,他都再挤不出一丝余力。
离开酒吧后他又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很远,走到脚底板痛到再不肯多支撑一步,他才在路边一家超市买了许多酒,然后叫了辆网约车回家。
装满沉重酒瓶的购物袋把手指勒到麻木,脚肿到每迈出一步就钻心地疼,他走在寂静的夏夜里,任眼泪在面庞上肆意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