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 3 章 ...
-
这日清晨,道士照例下山挑水,他步伐稳健,十年来从未失足。桶是上好的柏木所制,浸透了水汽,沉甸甸地压在他肩上。
回程路上,他在心里琢磨昨日画了一半的符咒,恍惚间,他身体忽然一滑,从山路上摔了下去:两只木桶在空中划出两道弧线,水花四溅,道士伸手想抓住什么,却只捞着一把潮湿的山雾。
坠落时,他并没有感受到疼痛,反而想起幼时的一幕:童年时,隔壁寺庙里有一个小和尚,那小和尚练功很勤快,一套拳法翻来覆去地打,练过一个时辰,他便去挑水。两桶清水压在他瘦削肩上,踏着山阶上下,竟也能走出步法来。时而如轻盈,时而如沉稳,水波在桶中荡漾,却不曾溅出半分。他名叫罗昕,法号明禅。
往事如走马灯般流转。
不知过了多久,他醒来时已经是在屋内。浑身剧痛,右腿和左臂显然是已经折断,动弹不得,只闻到满屋的草药味很苦。
“呼,担心死小爷了,你可算醒了!”一张熟悉的面容凑近,毛茸茸的耳朵不安地抖动,紧张地压伏贴向发丝,平日里精致慵懒的狐狸眼中在此刻灼烧着毫不掩饰的急迫,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嘴角此刻紧紧抿着,向下撇出焦虑的弧度。在看到道士醒来后,他这双耳朵猛地竖起,眼神和嘴角都逐渐变得缓和。“等了半天都不回来,结果……总之是小爷把你拖回来的!”
道士心里默默感叹:还好自己收了一只人形狐妖。
古话说得对,伤筋动骨,一躺就是一百天。
养病的日子极为难熬,长夜漫漫,骨头间的痛楚如潮水般阵阵袭来。道士躺在硬板床上,看窗外云卷云舒,第一次感到修行多年的自己,原来仍然会贪恋一个无痛的好梦。狐妖日日采药,捣碎之后敷在他伤处,动作笨拙却仔细。
第七十三日,道士能勉强下床了,拄着拐杖在院中挪步。狐妖说要帮他抓只鸡来熬汤,道士说自己不能破戒,所以留给狐妖打牙祭了。
第八十一日,狐妖告诉他有人敲门,随后用化形术变作一个普通村民的模样,防止被误伤。
来者是个和尚,约莫和道士年龄相仿,也就二十出头。他立在门前,一身洗得发白的青灰色僧衣也掩不住武僧特有的锐气,高大挺拔,肩宽背直,头皮泛着青茬,额头上还冒着细汗,似是走了远路,喉结随着呼吸微动。被太阳晒出的古铜色皮肤从僧衣领口一直延伸到手腕,隐约可见小臂流畅的肌肉线条,明明是个硬汉,却有一双异常清亮的眼睛,清亮得如同山间未染尘垢的溪水,笑起来却又透出几分尚未褪尽的少年气。
比起身材,更引人注目的是他那指节分明的手,覆着旧茧,手背的青筋若隐若现,此刻正双手合十,声音清亮:“住持听说秦云延道长受伤,特将米面差我送来。”
道士彻底回想起来:十里外的山中有座寺庙,香火比他的道观旺盛许多。武僧罗昕,在孩提时代,他们是最好的玩伴,虽说是佛道不同门,但在这山里,倒也成了最近的“邻居”。
和尚放下米面,却不急着走,目光落在空水缸上:“道长没水喝了么?”
道士苦笑:“正要想方设法下山取水。”
“那贫僧去。”和尚自告奋勇,“我在寺里常帮师兄们挑水。”
道士正要拒绝,他已经担起水桶,蹦跳着下山去了。那身影竟有几分年少时的模样。
“这边山路不好走,辛苦你了。”狐妖顶着一张村民脸开口,接过水桶。
“你这狐狸,别以为变个法就能瞒过我,休得无礼,叫师傅。”和尚面无表情的回答,狐妖当场遭到恫吓变回原型。
狐妖:“???”
“对了,贫僧依稀记得秦道长舞剑,好看得很。”和尚话锋一转。
“哈哈,罗师傅的拳法也是一绝。”道士难得话多。
于是第一百日清晨,道士早早起身,沐浴更衣。他取出尘封已久的剑,在院中起舞。
和尚靠在树下,静静看着。
道士的剑起初还有些生硬,毕竟躺了百日,筋骨需要重新适应。但他的动作很快便流畅起来,剑锋划破晨雾,发出清冽的细微声响。那不是杀伐的招式,而是道法中用以宁心静气的舞步,带着一种韵律,衣袖翻飞间,仿佛与四周流动的山岚融为一体。
狐妖化作动物形态,坐在台阶上,尾巴偶尔懒洋洋地扫一扫地上的砖块,看看舞剑的道士,又瞥瞥树下的和尚。
“好!”和尚忽然出声,他鼓掌,脸上是毫无保留的、极纯粹的笑意,仿佛任何喜怒悲欢都无处遁形:“秦云延,你的剑,比小时候更好看了!”
道士收剑入鞘,嘴角勾起一丝自然的弧度:“过奖,你的拳法想必也没落下。”
“那罗昕、啊不,明禅师傅打一套看看呗?”狐妖突然开口起哄,一副看热闹的心态。
和尚竟也不推辞,他脱下外面那件洗得发白的僧衣,露出里面同样是灰色的短打僧褂,更清晰地勾勒出背肌和紧实腰身的线条。
起势,握拳,随后的每一拳、每一脚都带着千锤百炼的力量感,脚步落地时却异常轻盈,变换腾挪间,如同他当年挑水的时候,兼具沉稳与轻盈。道士恍惚间,仿佛看到多年前那个在隔壁寺庙院子里,对着木桩一遍遍挥拳的瘦削小和尚,与眼前这个挺拔的身影渐渐重叠。
一套拳法打完,他眼睛亮晶晶地看向道士,像是在等待褒奖。
“好,很好。”这次换道士开口。
和尚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皮,咧嘴一笑,身上的少年气又冒了出来。
“你的拳法,很干净。”道士补充道。
就像你的眼睛一样。这话他没说出口。
狐妖从台阶上站起来,变回那个慵懒俊美的公子模样,啧啧两声:“一个舞剑一个打拳,倒是好看。不过小师傅,你大早上跑来,就为了表演拳法吗?”
“当然啦,哦,忘记说了,秦云延道长是贫僧儿时的挚友。”和尚一本正经的回答。
之后的数日,和尚罗昕来得频繁了些。
有时是送些寺里种的菜,有时是送些糕点,有时就是干脆路过,顺路看一看。狐妖常常在一旁打盹,或者故意用话挑逗那和尚,和尚多数时候只是板着脸叫他“狐狸精”、“休得胡言”,偶尔被惹急,也会耳朵尖微微发红地反驳一句,引来狐妖更放肆的笑声。
道士在一旁看着,觉得他的观里似乎比从前热闹了许多,亮堂了许多。
第一百一十天,阳光明媚,道士的伤彻底好了,在树下静坐调息。狐妖变回了原形,雪白的一大团窝在石桌上晒太阳,尾巴垂下来,一甩一甩。
和尚又来了,这次提了个小布包。
“寺里做了些点心,住持让我送来。”他将布包放在桌上,看了眼闭目打坐的道士,没打扰,将目光落到狐狸身上。
狐妖掀开眼皮,懒洋洋瞥他一下:“哟,小师傅又来送温暖了?”
和尚没接话,犹豫了一下,伸出那布满旧茧、指节分明的手,小心翼翼地、极轻地碰了一下狐妖那看起来蓬松柔软的尾巴。
狐狸身体猛地一僵,条件反射般把尾巴收回来,赤红色的眼瞳睁大了些:“嗯?干什么?”
和尚忽然立正,站得笔直,眼神飘忽,声音都低了八度,双手合十:“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贫僧失态了。”
狐妖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在石桌上滚来滚去,差点摔下去:“哈哈哈哈,哎哟喂!小和尚,你、你……哈哈哈哈!想摸就直说嘛!没有人能抵御住小爷的魅力,你说是吧?”
阳光暖暖地洒满小院,山风吹过,带来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钟声。草药味尚未散尽,混合着点心淡淡的甜香,还有一种生机勃勃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