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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逃避、追寻与紧闭的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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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三天,苏樵乐彻底切断了与洛伦佐的所有联系。
他关掉了手机,把自己锁在酒店房间里,用工作填满每一分每一秒。他处理完了所有积压的照片,甚至开始整理几年前未完成的几个系列。
当所有工作都做完后,他开始清洁相机镜头,一遍又一遍,直到镜片几乎要被擦出划痕。
这种自我禁锢的行为模式他很熟悉——每当感到危险临近,每当情感开始不受控制,他就会这样把自己关起来,用秩序和孤独重建安全感。
然而这一次,这种方法似乎失效了。
无论他如何专注于技术细节,那个吻的感觉总会不时袭来:洛伦佐轻柔的触碰,生涩却坚定的回应,还有那双近在咫尺的、倒映着广场灯光的蓝绿色眼睛。
“我更需要你对我好,因为是我在喜欢你啊。”——那句话像幽灵一样在房间里回荡。
第四天清晨,苏樵乐终于走出了酒店房间。他脸色苍白,眼下有着明显的阴影,但眼神重新变得冷硬而疏离。
他径直走向前台,延长了一周的住宿,然后出门采风,刻意避开了所有可能与洛伦佐相遇的地方。
他去了更远的郊区,拍摄那些无人问津的角落:废弃的农舍,干涸的河床,荒芜的田野。这些画面灰暗而孤独,符合他此刻的心境。
下午,他坐在一家偏僻的咖啡馆里处理照片。窗外下起了小雨,为佛罗伦萨的街道蒙上一层灰蒙蒙的纱。
咖啡馆里人很少,只有一个老人在角落看报,和一个年轻女孩在笔记本电脑上打字。
苏樵乐戴上耳机,试图用音乐隔绝世界,但无济于事。
他的目光不时飘向窗外,下意识地在行人中寻找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知道自己这种行为很可笑,甚至可悲。明明是他主动切断联系,现在却又忍不住期待偶遇。
这种矛盾的心理让他自我厌恶。
第五天,雨还在下。苏樵乐决定去参观皮蒂宫。
那里足够大,可以消耗一整天时间,而且遇到某个特定的人的概率微乎其微。
他在宫殿里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一个又一个装饰华丽的房间,看着墙上那些描绘神话和宗教场景的油画,却什么也没看进去。
他的思绪像被困在迷宫里的飞蛾,不断撞向同一面墙——那个雨夜在 Santo Spirito 广场的吻。
“苏樵乐?”
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苏樵乐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僵硬地转过身,看到的却是一个陌生的亚洲面孔。
“真的是你!”那个年轻男人惊喜地说,“我是陈浩,比你低两届的摄影系。记得吗?在北京的毕业展上我们见过。”
苏樵乐花了点时间才从记忆中挖出这个人:“陈浩。你怎么在这里?” “来旅游!太巧了!”陈浩热情地拍拍他的肩,“一个人?一起吃个饭吧?我知道这附近有家不错的馆子。”
苏樵乐本想拒绝,但想到回酒店也是一个人面对纷乱的思绪,最终点了点头。
晚餐时,陈浩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的近况和旅行见闻,苏樵乐只需要偶尔点头应和。
这种单方面的交流让他感到安心,仿佛又回到了熟悉的安全距离。
“对了,你听说王教授的事了吗?”陈浩突然说,“就我们系那个总是夸你有天赋的老教授。他上个月去世了。”
苏樵乐拿着叉子的手顿住了:“什么时候?” “就三周前。葬礼很隆重,好多校友都去了。”陈浩叹了口气,“真可惜,他那么赏识你。当年总是拿你的作品当范例。”
苏樵乐沉默地咀嚼着食物,突然觉得味同嚼蜡。
王教授是他大学时代极少尊重的人之一,那个老人总能看到他作品中的灵魂,即使他自己都看不到。
但他甚至不知道教授去世了。没有人告诉他。
“你怎么了?”陈浩注意到他的异常。 “没什么。”苏樵乐放下叉子,“只是没想到。”
晚餐后,陈浩提议去喝一杯,被苏樵乐婉拒了。他独自走在回酒店的路上,雨已经停了,街道上弥漫着潮湿的石板和新萌草木的气息。
王教授去世的消息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他本就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
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孤独感再次袭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所有人最终都会离开。无论是通过疏远,还是通过死亡。
回到酒店,苏樵乐站在淋浴头下,让热水冲刷身体,却感觉不到温暖。
他想起大学时代,王教授总是说:“樵乐,你的技术无可挑剔,但为什么我总是感觉你在害怕?害怕让观众真正看到你?”
当时他嗤之以鼻,认为老教授过于感性。现在他却突然明白了那句话的含义。
他一直在害怕。
害怕展现真实的自己,害怕建立深刻的连接,害怕最终不可避免的失去。
擦干身体,他站在镜子前,看着镜中那个眼神空洞的男人。那张脸依然英俊,却像是戴了太久的面具,已经与皮肤融为一体。
突然,一阵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他想见洛伦佐。
这个念头如此强烈,几乎让他战栗。他想再次看到那双真诚的眼睛,想再次感受那个生涩却坚定的吻,想再次体验那种被全然接纳的感觉。
但紧接着,恐慌随之而来。这种渴望太过危险,预示着失控和脆弱。
他迅速穿上衣服,拿出手机,几乎是用颤抖的手指订了最早回国的机票——明天上午十点。然后他开始疯狂地收拾行李,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
收拾到一半,他的目光落在那个手工相机套上。飞鸟的刺绣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他的动作慢了下来,最终停止。他拿起相机套,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细腻的缝线。
窗外,佛罗伦萨的夜景蔓延开来,灯火如星辰般闪烁。
这座城市他本该陌生,却在短短几天内留下了太多无法磨灭的印记。
最终,他把相机套塞进行李箱的最底层,像是藏起一个罪证。
第二天清晨,苏樵乐早早办理了退房,打车前往机场。一路上,他死死盯着窗外,拒绝让自己有任何后悔的余地。
机场熙熙攘攘,各种语言的广播声交织在一起。
苏樵乐办理完登机手续,通过安检,坐在候机厅里,感觉像是站在悬崖边缘,只需一步就能回归安全的地面。
登机通知响起时,他几乎是跳了起来,快步走向登机口。队伍缓慢前进,他的心随着每一次前进的脚步而逐渐沉静。
终于轮到他了。他递登机牌,机械地跟着队伍走进登机廊桥。
就在即将踏入机舱的那一刻,他猛地停下脚步。
后面的人不满地嘟囔着,绕过他走进机舱。空乘人员疑惑地看着他:“先生?有什么问题吗?”
苏樵乐站在那里,心跳如雷。他的理智告诉他应该继续前进,回到熟悉的生活,回到安全的距离。但他的双脚像被钉在原地,无法移动。
“先生?”空乘再次催促。
苏樵乐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身:“对不起,我不登机了。”
他在空乘惊讶的目光中逆着人流冲出廊桥,几乎是在奔跑。
机场大厅的光线刺眼,各种声音嘈杂不堪,但他的内心却异常平静,仿佛终于做出了一个拖延已久的决定。
他重新买了机票,改签到了一周后。然后他打车回到酒店,又订回了原来的房间。
放下行李,他站在房间中央,突然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他拿出手机,开机,几十条未读信息涌了进来,大多是工作相关的。没有来自洛伦佐的。
这让他感到一丝莫名的失落,同时又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三天,苏樵乐试图恢复正常的生活节奏。他继续外出采风,去了几个之前没去过博物馆,甚至鼓起勇气再次去了Santo Spirito广场,但洛伦佐没有出现。
那个男孩似乎真的接受了他的拒绝,从他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
这种消失本该让他安心,却意外地让他感到空虚。佛罗伦萨突然变得庞大而陌生,每一个角落都似乎在提醒他那个短暂而强烈的交集。
第四天下午,苏樵乐坐在阿诺河畔的长椅上,看着夕阳缓缓沉入水面。天空被染成金红色,美得令人心碎。
他举起相机,却迟迟没有按下快门。
没有分享的美,似乎失去了意义。
“苏樵乐?”
听到这个声音,苏樵乐的心脏再次停止了跳动。他缓慢地转过身,看到的却又是陈浩那张带笑的脸。
“真的是你!”陈浩惊讶地说,“我以为你已经回国了!” “改期了。”苏樵乐简短地回答,掩不住声音里的失望。 “一起吃饭吗?我明天就走了。” 苏樵乐本想拒绝,但孤独感战胜了回避的本能:“好。”
晚餐时,陈浩依旧滔滔不绝,但苏樵乐更加心不在焉。他的目光不时飘向餐厅入口,期待着某个不可能出现的身影。
“你在等人吗?”陈浩终于注意到他的心不在焉。 “没有。”苏樵乐迅速收回视线。陈浩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看起来...不一样了。在佛罗伦萨有艳遇?”
苏樵乐的手顿了顿:“为什么这么问?” “不知道,就是一种感觉。”陈浩耸耸肩,“你看起来没那么...冷了。像是冰山融化了一角。”
苏樵乐没有回应,只是低头切割着盘中的食物。
晚餐后,他们沿着河岸散步。夜晚的佛罗伦萨依然热闹,游客和当地人混杂在街道上,享受着舒适的夜风。
在经过一座桥时,苏樵乐的脚步突然停住了。他的目光锁定在河对岸的一个身影上——那个熟悉的卷发,那个挺拔的身姿,那件浅蓝色的衬衫。
洛伦佐。他正和一个年轻女孩并肩走着,女孩笑着对他说什么,他侧头倾听,脸上带着苏樵乐熟悉的温柔笑容。
苏樵乐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穿过心脏,几乎让他无法呼吸。他眼睁睁看着洛伦佐和那个女孩走进一家餐厅,消失在视野中。
“怎么了?”陈浩疑惑地问。 “没什么。”苏樵乐的声音僵硬,“我累了,回酒店了。”
他几乎是小跑着回到酒店,冲进房间,锁上门。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混合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近乎嫉妒的情绪。
他为什么要嫉妒?明明是他先推开了洛伦佐,明明是他先切断了联系。那个男孩没有任何义务为他守候。
逻辑上明白这一点,但情感上却无法接受。
那一夜,苏樵乐彻夜未眠。
他躺在床上,眼睁睁看着天花板,脑海里不断回放着洛伦佐和那个女孩并肩行走的画面,以及更早之前,那个雨夜在广场上的吻。
清晨时分,他终于做出了决定。他不能再这样下去,被这种矛盾的情感撕裂。他必须彻底离开,回到自己熟悉的生活中。
他再次订了机票,这次是当天下午的航班。然后他开始收拾行李,动作机械而决绝。
这一次,没有犹豫,没有回头。
飞机起飞时,苏樵乐望着窗外逐渐变小的佛罗伦萨,感觉心里某处悄然死去。城市轮廓最终被云层吞没,如同一个短暂的梦,醒来后只剩虚无。
回国后的生活一如既往。苏樵乐投入到工作中,接了几个商业拍摄项目,把自己忙得团团转。
白天,他用工作和会议填满每一分钟;夜晚,他用酒精和安眠药强迫自己入睡。
他删除了所有在佛罗伦萨拍摄的照片,唯独那个命名为“佛罗伦萨_杂项”的文件夹,他一直没有打开,也没有删除。
洛伦佐手工制作的相机套被他扔进了储物箱最底层,与其他被遗忘的纪念品为伍。
几周后的一个深夜,苏樵乐结束了一个耗时整日的拍摄,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郊区的别墅。
月光下的花园显得静谧而冷清,只有虫鸣偶尔打破寂静。
就在他走向大门时,一个坐在门口的身影让他猛地停下了脚步。
那个身影蜷缩在门前的台阶上,抱着膝盖,低着头。卷曲的黑发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在夜风中显得格外脆弱。
苏樵乐的心脏骤然紧缩,呼吸几乎停止。
是洛伦佐。
男孩看起来风尘仆仆,身边没有任何行李,只有一个小背包放在脚边。他用手指无意识地在尘土中画着圈圈,身影在月光下显得孤单而落寞。
一瞬间,苏樵乐几乎要冲上前去。他想触摸那个身影,确认这不是幻觉,想问他怎么会在这里,想...
但紧接着,恐慌如潮水般涌来。这种不顾一切的追寻太过沉重,太过危险,预示着一种他无法回应的情感深度。
他的脚步变得沉重,心跳如擂鼓。理性与情感在体内激烈交战,最终,多年来的自我保护机制占据了上风。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的表情变得冷硬,然后继续向前走去,刻意放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中格外清晰。
洛伦佐猛地抬起头。在看到苏樵乐的瞬间,他的眼睛亮了起来,脸上绽放出混合着惊喜和不安的笑容:“苏樵乐!我...”
苏樵乐没有停下脚步,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径直从他身边走过,拿出钥匙开门。
“我找了你好久,”洛伦佐急忙站起来,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和期待,“你突然离开,我没有你的联系方式,只能问酒店,他们不肯说,我...”
苏樵乐推开大门,走了进去,然后毫不犹豫地关上它,将那个声音和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隔绝在外。
锁舌扣入门框的声音在寂静的夜中显得格外刺耳,如同一个决绝的句号。
门内,苏樵乐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他的手在颤抖,呼吸急促而不稳。
门外,寂静持续了很长时间。然后,他听到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和重新坐下的细微声响。
苏樵乐闭上眼睛,将脸埋入膝盖中。整个世界缩小到这扇薄薄的门板内外,隔开了两个同样痛苦却无法靠近的灵魂。
长夜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