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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吉他的初音与“不速之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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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彻底销声匿迹了。夏天那喧嚣燥热的尾声,被一阵阵带着凉意的秋风,温柔又坚决地吹散了。天空变得高远,呈现出一种澄澈的、淡淡的蓝。
宿舍楼前那几棵高大的梧桐树,叶子开始一片、两片,然后如同接到了无声的号令,纷纷扬扬地飘落。先是边缘泛黄,然后整片染上深深浅浅的金色、橙色、锈红色。它们打着旋儿,像一只只疲倦的蝴蝶,无声地亲吻着大地。宿舍楼下的空地,渐渐被这些斑斓的落叶覆盖,层层叠叠,踩上去发出“沙沙”的脆响,像铺上了一层厚实、柔软而寂寥的地毯,散发着干燥的、属于秋天的独特气息。
夏夜的常驻乐团——蛐蛐合唱团,刚刚完成了它们最后的谢幕演出。就在这份夏末的宁静里,莫晓不知从哪里(据说是从音乐老师废弃的储藏室)淘换来一把饱经沧桑的旧吉他。琴身掉了不少漆,露出木头的原色,琴颈上还有几道划痕,琴弦更是锈迹斑斑,透着一股子落魄艺术家混不吝的气质。
于是,每天晚自习后,当寝室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当然,我们会鬼鬼祟祟点起蜡烛或那盏苟延残喘的应急灯),属于310寝室的“午夜电台”便有了新的背景音。生涩、断续、时而跑调、时而发出“滋啦”破音的吉他拨弦声,开始幽灵般回荡在狭小的空间里。莫晓盘腿坐在他那张嘎吱作响的下铺,借着昏黄摇曳的光线,眉头拧成个“川”字,跟那几根桀骜不驯的琴弦较着劲。手指笨拙地按着和弦,被粗糙的锈弦勒出道道红痕,看着都疼。他弹得磕磕绊绊,不成调子,有时是《小草》支离破碎的片段,有时是《外婆的澎湖湾》找不着调的前奏,更多时候是毫无章法、随心所欲的即兴拨弄,噪音指数直逼隔壁施工队。
“滋啦——嗡——!”一个尖锐刺耳的破音,堪比指甲刮黑板。
“莫晓!你这弹的是《命运交响曲》还是他妈杀鸡现场啊?隔壁楼都要报警了!”陈小宇捂着耳朵从被窝里弹起来,一脸痛苦面具,活像被魔音灌脑。
“闭嘴!你懂个锤子!这叫艺术!艺术需要用心去感受!懂不懂?噪声也是艺术的一部分!”莫晓头也不抬,梗着脖子,继续跟那几根不听话的弦死磕,手指倔强地按下去,又疼得龇牙咧嘴。
“大哥,行行好吧!饶了兄弟们的耳朵!再弹下去,明天宿管大爷就得扛着灭火器来剿匪了!”我笑着吐槽,把被子拉高蒙住头,试图隔绝这精神污染。心里哀号:这哪是催眠曲,分明是提神醒脑的酷刑!
周俊则烦躁地翻了个身,把枕头狠狠压在头上,瓮声瓮气地嘟囔:“别吵了祖宗……明天五千米测试……要命……”
抱怨归抱怨,嫌弃归嫌弃,但那咿咿呀呀、不成调子、带着金属摩擦涩响的吉他声,却像一把生锈却固执的钥匙,带着一股子蛮劲儿,“咔嗒”一声,笨拙地旋开了另一个季节的门扉。它用自己破锣嗓子般的“歌声”,宣告着燥热喧嚣的夏日彻底终结,也磕磕绊绊地迎接着某种新的、带着凉意和未知可能的开始。
秋天,就这样裹挟着微凉的风、斑斓的落叶和一把破吉他的初音,悄无声息地浸润了校园的每一个角落,也悄然流淌进了我们这群半大小子躁动不安的青春血管里。那些关于赖床被“王阎王”逮住罚跑、关于夜袭草莓地“血染风采”、关于奶牛场里沉重的秘密、关于“黑瀑布”下窥见的“奸情”、关于“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寝室激辩、关于“叠罗汉”酷刑的鬼哭狼嚎……都仿佛被这萧瑟的秋风吹散,又仿佛被这层层叠叠的落叶温柔地覆盖、收藏,沉淀为记忆河床下的鹅卵石。
新的故事,如同莫晓指下那不成调的吉他声,才刚刚拨响第一个荒腔走板的音符,带着金属的锈味和青春的莽撞。
某夜,我梦到一只美丽的小鸟在莫晓的吉他声中向我飞来……第二天,推开吱呀作响的寝室门,一股混合着汗味、泡面味和莫名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然而,视线聚焦在周俊床头的那一刻,我愣住了。
那里,站着一只美丽得近乎不真实的小鸟!
黄、绿、黑三色羽毛如同最精巧的织锦,在昏暗的光线下熠熠生辉,流光溢彩。细看之下,那绿色是深邃的翡翠,黄色是耀眼的明金,黑色则勾勒出神秘的花纹。我认出这是一只虎皮鹦鹉,它正悠然自得地在周俊那堆着几本篮球杂志的床头踱着方步,神态高傲,像个巡视领地的国王。唯一煞风景的,是它纤细的腿上套着一根细细的麻绳,另一端系在床头的铁栏杆上。
“怎么样,漂亮吧?”周俊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脸上带着一种捕获稀世珍宝的得意,嘴角咧到耳根,眼睛亮得惊人。
“哪儿弄的?这玩意儿……”我凑近了看,那小鸟歪着头,黑豆似的小眼睛警惕地打量着我,带着一丝野性的灵光。
“抓的!”周俊挺起胸膛,声音拔高了几度,充满了炫耀,“中午在操场,这傻鸟!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目中无人的样子,在单杠上蹦跶。我一琢磨,这八成是谁家笼子里刚逃出来的金丝雀,野性早磨没了!嘿,果然!几粒中午吃剩的白米饭,轻轻一撒,它就屁颠屁颠飞下来了,傻不愣登的!”他模仿着撒米粒的动作,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嘿,笨鸟!”陈小宇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嘲讽,不知何时也从我身后冒了出来。他大概刚洗完脸,额发还湿漉漉地滴着水。他带着一脸看好戏的表情走上前,伸出手指,想去戳弄那只鹦鹉蓬松的胸羽。
变故陡生!
那看似温顺的鹦鹉猛地一扭头,尖喙如闪电般啄出!“哎哟!”陈小宇痛呼一声,猛地缩回手,食指上赫然一个清晰的红点。他瞬间恼羞成怒,想也没想,反手就是一巴掌扇了过去!
那鹦鹉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打得一个趔趄,惊恐地尖叫着,扑棱着翅膀奋力飞起,却被脚上的麻绳狠狠扯住!它像颗失控的彩色弹珠,在狭窄的床头空间里疯狂乱撞,羽毛纷飞,发出凄厉的“啾啾”声。
“你他妈的打它干嘛?!”周俊脸上的得意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暴怒的赤红。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一个箭步冲上去,狠狠揪住了陈小宇的后衣领,用力一拽!巨大的力量让陈小宇脚下不稳,踉跄着被拖了回来。
“谁跟老子过不去就没好果子吃!你放开!”陈小宇也炸了毛,梗着脖子,眼神凶狠地回瞪,试图掰开周俊铁钳般的手。
“你还有理了?别跟我称老子!”周俊非但没松手,反而抓得更紧,另一只手也扬了起来,眼看就要挥拳。
“你放开!告诉你,我不但打它,哪天老子心情不爽,还要杀了它炖汤!放开!”陈小宇被勒得脸色发红,嘴上却丝毫不让,恶毒的话语像淬了毒的刀子。
“你敢!!!”周俊的怒吼几乎掀翻屋顶,额角青筋暴跳。他彻底被点燃了,另一只手也伸过去,眼看就要掐住陈小宇的脖子!
“嘿!别动手!”我头皮一麻,赶紧冲上去,死死抱住周俊的胳膊,“周俊!松手!有话好好说!”莫晓刚进门,看到这剑拔弩张的一幕,也吓了一跳,立刻加入战团,从后面抱住陈小宇往后拖:“小宇!冷静点!别犯浑!”
狭小的寝室里,瞬间变成了角力场。我和莫晓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汗水瞬间浸湿了后背,才勉强把两个眼红脖子粗、像斗牛一样顶在一起的家伙分开。两人胸膛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像两座随时会再次喷发的火山,眼神凶狠地瞪着对方,恨不得把对方生吞活剥。
那只惊魂未定的鹦鹉,在短暂的混乱后,似乎耗尽了力气,又落回床头,缩着脖子,警惕地看着我们这群两脚兽,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只是那漂亮的羽毛凌乱了不少。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鹦鹉细微的“咕咕”声。一场因鸟而起的战火,暂时被强行摁下,但硝烟味却浓得化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