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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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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碎春
破庙的窗纸被风刮得猎猎响,柳惜春攥着那柄佩刀,指尖反复摩挲着冰凉的刀鞘。
干粮搁在膝头,早没了温度,她却半点没心思吃,眼睛死死盯着庙门外扬起的尘土——
每一阵风卷着沙粒掠过,都让她心跳漏半拍,总觉得下一秒,陈守业就会带着弟弟出现在烟尘里。
不知等了多久,日头渐渐沉到西边的屋檐后,天边染着一片昏红,像被血浸过似的。
远处的马蹄声似乎远了些,可街上的哭喊声、兵刃碰撞声,却像潮水般时近时远,搅得人心神不宁。
柳惜春把竹篮抱得更紧,帕子上绣的小牡丹被她的眼泪洇得发暗,针脚里还缠着几根她慌乱中掉落的发丝。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庙外传来,伴着粗重的喘息。
柳惜春猛地站起来,差点碰翻身边的竹篮,她攥着刀鞘,声音发颤:“是……是将军吗?”
庙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陈守业踉跄着走进来,甲胄上沾着泥污和暗红的血迹,肩甲的虎头纹被划开一道口子,晨露早已干透,只剩一层灰。
他脸上沾着尘土,额角渗着血珠,显然是经过了一场缠斗,看见柳惜春,紧绷的脸才松了些,却摇了摇头,声音沙哑:
“药铺……被乱兵冲了,我找遍了整条西街,没见到你弟弟……”
柳惜春的身子晃了晃,手里的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她盯着陈守业,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可能……他说等我送完帕子,给我买糖糕的……”她突然疯了似的要往外冲,
“我要去找他!他一定还在西街!”
陈守业一把拉住她,力道大得让她手腕生疼:
“不能去!西街现在全是乱兵,你去了就是送死!”他喘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绣着莲花的香囊,递给柳惜春,
“这是我在药铺门口捡到的,是不是你弟弟的?”
柳惜春接过香囊,指尖颤抖着抚摸上面的针脚——那是她去年给弟弟绣的,针脚歪歪扭扭,还是她初学刺绣时的样子。
她把香囊紧紧按在胸口,哭声压抑又绝望:“是他的……是他的……他到底在哪啊……”
陈守业看着她崩溃的样子,心里像被揪着疼。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佩刀,重新塞回柳惜春手里,沉声道:
“你放心,只要他还在长安,我就一定帮你找到他。现在城外也不安全,我们得往南走,去投奔襄阳的守军,那里能暂时避一避。”
柳惜春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看着陈守业染血的甲胄和坚定的眼神,点了点头,攥着香囊和佩刀,跟着他往庙外走。
刚走出庙门,就见不远处的土路上,两个身影正缓缓走来——
是李龟年扶着苏清弦,苏清弦怀里的琵琶空荡得晃眼,螺钿“清弦”二字沾了尘土,却依旧透着温润的光。
李龟年的脚步有些蹒跚,嗓子也哑了,见着陈守业,勉强笑了笑:
“小兄弟,可算见着个能走路的了。城里乱得很,我们想往南去,却不知该走哪条路。”
苏清弦抬起头,眼神里带着茫然,看见柳惜春,才轻轻说了句:
“姑娘,你也没事……”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琵琶,断弦的地方还留着一道细痕,像一道抹不去的伤。
陈守业皱了皱眉,看向南边:
“往南走三十里有个驿站,那里能找到马车。只是路上不太平,我们得结伴走,互相有个照应。”
四人一路往南,夜色渐渐笼罩下来,只有天边的残月透着些微亮。
李龟年走不动了,陈守业便扶着他,苏清弦跟在一旁,时不时回头望一眼长安的方向,那里早已被夜色吞没,只剩隐约的火光和哭喊,像一头沉默又痛苦的巨兽。
走到一处破桥边,几人停下来歇息。
李龟年坐在桥边,突然开口唱了起来,声音沙哑却依旧有穿透力,唱的是《霓裳》,却没了往日的婉转,只剩满心的悲凉。
苏清弦抱着琵琶,指尖悬在空荡的琴槽上,像是在跟着节拍弹奏,可终究发不出一点声音。
柳惜春靠在桥栏上,攥着弟弟的香囊,望着长安的方向,心里默念着:
“弟弟,你一定要好好的,等战乱平了,我们还回长安,看岐王府的牡丹,吃西街的糖糕……”
陈守业站在一旁,望着远处的火光,握紧了腰间的佩刀。
甲胄上的血迹已经干透,变得发黑,可他眼神里的坚定却丝毫未减。
他知道,这一路还很长,长安的春天碎了,但只要人还在,总有一天,能重新拼起一个新的春天。
夜风卷着尘土,吹过四人的衣角,也吹过远处残破的长安城。
琵琶空荡,牡丹成泥,可在这乱世的夜色里,四个渺小的身影,却依旧朝着南方,一步一步,坚定地走着。
夜色渐浓,残月被云层遮去大半,只有零星几点星光漏下来,勉强照亮脚下崎岖的路。
四人互相搀扶着,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偶尔能听到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却很快被更远处隐约的马蹄声盖过。
苏清弦走得有些吃力,裙摆被路边的荆棘勾破了好几处,露出里面素色的衬布。
她怀里的琵琶硌得胳膊发疼,却始终抱得紧紧的,仿佛那是空荡天地里唯一的依靠。
路过一条小溪时,她停下脚步,蹲下身,用溪水轻轻擦拭琵琶上的尘土,螺钿“清弦”二字在月光下重新透出微光,断弦处的裂痕却依旧扎眼。
“这琵琶跟着你父亲多年,如今虽断了弦,却也是个念想。”
李龟年站在她身边,声音沙哑,
“等过了这乱世,找个好琴匠,定能修好它。”
苏清弦抬头,眼里映着溪水的波光,轻轻“嗯”了一声:
“先生,您说,我们还能回到长安吗?还能再弹《郁轮袍》吗?”
李龟年望着长安的方向,那里的火光似乎弱了些,却更让人心里发沉。
他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苏清弦的肩:
“会的。长安的牡丹年年都会开,只要我们活着,总有一天能回去。”
陈守业在一旁牵着柳惜春,见两人停下,也跟着驻足。
柳惜春攥着弟弟的香囊,手指反复摩挲着上面的莲花纹样,突然轻声说:
“我弟弟最喜欢牡丹了,去年岐王府牡丹开的时候,他还偷偷溜进去看,被府里的侍卫赶了出来,却笑得傻乎乎的……”
她说着,眼泪又要掉下来,陈守业连忙递过一块干净的帕子,沉声道:
“等我们到了襄阳,安定下来,我就托人回长安打听你弟弟的消息。只要他还活着,一定能找到。”
柳惜春接过帕子,点了点头,把脸埋在帕子里,吸了吸鼻子:
“谢谢你,将军。”
四人重新上路,走了约莫一个时辰,终于看到了驿站的灯火。
驿站门口站着几个兵卒,手里握着长枪,神色警惕地盯着过往的行人。
陈守业上前,亮出腰间的禁军令牌,沉声道:
“我们是从长安逃出来的,想找辆马车,往襄阳去。”
兵卒看了看令牌,又打量了四人一番,才松了口气,指了指驿站院内:
“里面还有两辆马车,只是车夫都吓得跑了,得你们自己赶车。”
陈守业谢过兵卒,扶着李龟年走进驿站。
苏清弦和柳惜春跟在后面,刚进院子,就见一个老妇人抱着一个孩子,坐在墙角小声啜泣。
那孩子约莫三四岁,小脸脏兮兮的,嘴里不停地喊着“爹娘”。
柳惜春见了,心里一酸,走过去蹲下,从竹篮里拿出最后一块干粮,递给孩子:
“小弟弟,吃点东西吧。”
孩子怯生生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老妇人,见老妇人点了头,才接过干粮,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老妇人擦了擦眼泪,对柳惜春道:
“多谢姑娘。我们是从洛阳来的,安禄山的兵马攻破洛阳时,我儿子儿媳都没了,就剩我和这孙儿……”
柳惜春听着,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握住老妇人的手:
“大娘,我们要往襄阳去,那里能避一避,你跟我们一起走吧,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老妇人愣了愣,随即对着柳惜春连连磕头: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你真是好人啊!”
陈守业和李龟年见状,也没反对。
陈守业去牵了一辆马车,李龟年帮忙把老妇人和孩子扶上车,苏清弦则坐在车辕上,抱着琵琶,望着窗外的夜色。
马车缓缓驶出驿站,朝着襄阳的方向前进。
陈守业赶着车,柳惜春坐在他身边,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车厢里的老妇人和孩子,又望向长安的方向,心里默念着:
“弟弟,你一定要等着我,我们很快就能团聚了。”
苏清弦靠在车辕上,指尖轻轻拂过琵琶的琴身,突然轻声哼起了《郁轮袍》的调子。
调子断断续续,却带着一丝倔强。李龟年坐在车厢里,听到歌声,也跟着轻轻哼唱起来。
两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在寂静的夜里飘得很远,像是在告诉这乱世:只要人还在,希望就还在。
马车一路向南,月光渐渐明朗起来,照亮了前方的路。
虽然不知道前路还有多少艰险,不知道长安的春天何时才能重新绽放,但四人心里都揣着一丝念想——
活着,等着,总有一天,能回到那个牡丹盛开的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