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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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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雪传警,帅府心忧
天宝十五载的晋阳,雪下得没个章法。
从腊月廿三那天起,铅灰色的云就没散过,鹅毛大的雪片裹着朔风,把整座城揉进一片混沌的白里——
街面上的青石板早被雪埋得不见踪影,连最热闹的西市都没了人声,只有巡城兵甲胄上的铜环,在风雪里偶尔叮当作响,像冻僵的铃铛。
天刚蒙蒙亮,节度使府后院的校场却没歇着。
玄色铠甲在雪地里泛着冷光,李光弼握着长枪,枪尖挑开迎面扑来的雪沫子,转腕、横扫、收势,动作干脆得没带起半分多余的雪。
晨练已过了一个时辰,他后颈的汗透过衬袍渗出来,一遇寒风就结成细霜,可他像没察觉似的,目光仍紧紧锁着前方的枪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节帅!节帅!”
急促的呼喊裹着风雪冲过来。
李光弼收枪回头,见亲兵小周抱着个暗红漆木盒,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这边跑。
小周的棉靴早被雪泡透,裤脚冻得硬邦邦的,跑起来时雪沫子顺着裤管往下掉,连耳尖都红得像要滴血,怀里的木盒却护得紧紧的,生怕沾了半点雪。
“慢点,别摔了。”
李光弼迎上去,伸手扶了把差点打滑的小周。指尖触到小周的胳膊,冰得像握了块雪团。
“不是……不是小事!”
小周喘着粗气,胸口起伏得厉害,把木盒往李光弼手里塞,
“蜀地来的急报!杨慎矜大人亲笔!驿卒说……说这信路上换了八匹马,马都跑瘫了两匹,他自己三天没合眼,刚到府门就晕过去了!”
“八匹快马”四个字像块冰,“咚”地砸进李光弼心里。他接过木盒,指腹摩挲着火漆封口上的印纹——那是杨慎矜的私印,平日里只在要紧公文上用。
随军二十多年,他太清楚“八匹快马”的分量:要么是边疆丢了重镇,要么是中枢出了塌天的事。
校场上的士兵还在列阵,寒风卷着雪打在甲胄上,发出“沙沙”的响。
李光弼抬头扫了眼队伍,士兵们的眉毛上都凝着霜,却没一个人缩脖子,手里的刀枪握得笔直。
他收回目光,拍了拍小周肩上的雪:“去账房领两斤炭,再让伙房给你盛碗热汤面,多加辣子,暖暖身子。”
“欸!”小周应得脆,脚却没动,搓着冻僵的手往木盒上瞟,“那……那信里的事……”
“我先去看。”
李光弼掂了掂木盒,转身往书房走。雪落在他的发冠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他却浑然不觉,满脑子都是上个月从长安传来的消息——
安禄山在范阳起兵,打着“诛杨国忠,清君侧”的旗号,十五万叛军一路南下,沧州、德州没撑过三天就陷了。
当时他跟副将仆固怀恩说,长安有潼关天险,哥舒翰将军守在那儿,总能挡一阵,可现在……
书房的门一推开,暖意混着墨香和药香扑面而来。
崔氏正坐在窗边的暖榻上,手里缝着件小儿棉袍,榻边的小炭炉上温着碗药,袅袅的白气裹着苦香,飘得满屋子都是。
见他进来,崔氏忙放下针线起身,手里还捏着根穿了线的针:
“回来了?我刚把你那件厚棉袍烘在炭炉边,快换上,别冻着。”
她伸手想帮他解铠甲的系带,指尖刚触到冰凉的甲片,就见他手里攥着个木盒,脸色沉得像窗外的雪天,手顿了顿,又悄悄缩了回去,只把烘暖的棉袍递过去:
“是出什么事了?看你这脸色。”
李光弼没应声,走到案前坐下。
案上还摊着张晋阳地形图,他前晚看了半宿,上面用红笔圈了好几个关隘。
他从腰间抽出匕首,指尖捏着刀柄,深吸了口气,才慢慢挑开火漆封口。木盒里只有一张信纸,叠得整整齐齐,他展开时,指腹都有些发颤。
“长安已陷”——四个字像淬了冰的针,猛地扎进眼里。
李光弼的瞳孔骤然缩了缩,手里的信纸“哗啦”响了一声,他赶紧攥紧,指节用力得发白,纸角被捏得皱成一团。后面的字像是在跳:
“上幸蜀,行至马嵬坡,六军不发……”
“安禄山于洛阳称帝,国号大燕……”
“史思明引兵三万,趋晋阳,沿途州县降者十之七八……”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心上。
李光弼僵在案前,耳边仿佛响起长安城里的厮杀声,想起大明宫的飞檐在火光里崩塌,想起百姓扶老携幼逃难的模样——
他在长安待过三年,还记得朱雀大街上的糖画摊,记得春日里曲江池的柳絮,可现在,那些都没了。
“当家的?”
崔氏见他半天没动,声音都有些发颤。她走过来,想递杯热茶,目光扫过信纸,手里的茶盏“哐当”晃了一下,热水溅在手上,她却没察觉,只盯着“长安已陷”四个字,嘴唇哆嗦着:
“长安……长安真的……”
“嗯。”
李光弼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把信纸折好,压在案上的铜镇纸下,像是要把那些坏消息牢牢压住,
“史思明快到晋阳了,离这儿最近的寿阳,昨天已经降了。”
“那……那咱们怎么办?”
崔氏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她伸手扶住案沿,才没让自己晃倒,
“家里还有黯儿,还有府里的老弱……晋阳能守住吗?”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小小的脑袋探了进来。
是六岁的李黯,裹着件绣了虎头的厚棉袄,棉袄的领口和袖口都镶着圈兔毛,衬得他小脸圆圆的,像个糯米团子。
他手里攥着支小毛笔,笔杆上还沾着点墨,见李光弼看过来,赶紧把身子缩回去一点,又忍不住探出头:
“阿耶?”
李光弼心里一软。
刚才那股压得他喘不过气的沉重,好像被这声“阿耶”冲散了些。
他站起身,走到门边,蹲下身,解开自己的手套,用温热的掌心摸了摸儿子的耳朵——
李黯的耳朵冻得冰凉,像块小冰坨,他赶紧用双手捂住,轻轻搓了搓。
“阿耶,你怎么不笑呀?”
李黯的小手抓住他的手指,软软的小手掌裹着他的指节,
“先生说,今日要教我写‘家国’两个字,阿耶昨天说,要陪我写的。”
李光弼看着儿子清澈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战乱,没有灾祸,只有对“阿耶陪写字”的期待。
他勉强牵了牵嘴角,指腹蹭了蹭儿子脸颊上的绒毛——那绒毛软乎乎的,像刚孵出的小鸡:
“黯儿先跟先生去学字,阿耶今日有要事,明日一定陪你写,好不好?”
“可是……”
李黯的小眉头皱了起来,小嘴也撅着,却还是点了点头,
“那阿耶要记得哦,不能骗人。
对了,先生说,‘家’就是我们住的房子,有娘,有阿耶,有黯儿,就是家;
‘国’就是好多好多家连在一起,是吗?”
李光弼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又酸又疼。
他把儿子往怀里抱了抱,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奶香味,那是家里唯一的暖。
他贴着儿子的耳朵,声音很轻,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是,也不是。”
“阿耶,什么意思呀?”李黯仰起头,眼睛里满是好奇。
“‘家’是咱们府里的暖炉,是你娘煮的热汤,是你睡觉时盖的厚被子,是黯儿的虎头棉袄。”
李光弼伸手摸了摸儿子棉袄上的虎头,“‘国’是晋阳的城墙,是爹和士兵叔叔手里的刀,是长安城里的大明宫,是天下所有的暖炉、热汤和厚被子。
只有守住了‘国’,咱们的‘家’才能安稳,黯儿才能天天跟着先生学写字,懂吗?”
李黯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小脑袋点得像拨浪鼓:
“懂!就像阿耶守着晋阳,坏人就不会来抢我们的暖炉,不会把我们的房子烧了!”
“对。”
李光弼揉了揉他的头发,把他往侍女怀里送了送,“跟先生去吧,路上小心滑,别摔着。”
看着李黯被侍女牵走的小身影,棉靴踩在地毯上,留下一串小小的脚印,崔氏走过来,轻轻按住他的肩膀。
她的手还是凉的,却带着点暖意:
“我知道你心里急,但也得顾着自己的身子。你要是垮了,晋阳的兵怎么办?咱们娘俩怎么办?”
她把温在炭炉上的药碗端过来,吹了吹热气,“先把药喝了,你前几天受了风寒,别再加重了。”
李光弼接过药碗,苦涩的药味扑面而来。他仰头喝了下去,药汁顺着喉咙往下滑,苦得他皱紧了眉头。
崔氏赶紧递过块蜜饯,他含在嘴里,甜意慢慢化开来,压下了药苦。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寒风裹着雪灌进来,吹得他一哆嗦。
窗外的雪还在下,晋阳的城墙在雪雾里若隐若现,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他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这座城,这三万朔方兵,还有身后的家与国,都压在他的肩上了。
他不能输。
李光弼转身拿起案上的地形图,手指落在寿阳的位置,声音沉得像铁:
“去把仆固怀恩、张光晟他们叫来,帐议,现在就议。”
帐内争筹,寒锋初指
亲兵的脚步声刚消失在廊下,帐外就传来甲胄碰撞的沉响。
李光弼回头时,门帘已被掀开,一股寒气裹着雪沫子涌进来,先闯进来的是仆固怀恩——
他身材魁梧,玄色铠甲上沾着的雪还没化,肩甲处磨出的旧痕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手里攥着柄弯刀,刀鞘上的铜饰磕在门槛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节帅!叫俺来,可是要跟史思明那贼开打了?”
仆固怀恩嗓门大,一进门就震得帐内烛火晃了晃,他扫了眼案上的急报,又看了看李光弼沉凝的脸色,语气顿时收了几分,
“莫不是……长安那边真出大事了?”
紧随其后的是张光晟,他穿着件青布袍,外面罩了件薄甲,手里捧着卷册,脚步轻得像猫。
他不像仆固怀恩那样冒失,进门先掸了掸袍角的雪,才躬身行礼:“末将张光晟,参见节帅。”
李光弼指了指案前的两张胡凳:
“坐。急召二位来,是有两件事要议——一是长安的消息,二是史思明的动向。”
他把压在镇纸下的急报递过去,“你们先看看。”
仆固怀恩先接了过来,他识字不多,却看得极快,手指划过“长安已陷”“马嵬坡”几个字时,指节猛地攥紧,急报的纸边被他捏得发皱。
他看完,把纸往张光晟手里一递,猛地拍了下大腿,胡凳被震得晃了晃:
“他娘的!安禄山这反贼!连长安都敢破!陛下……陛下怎会去蜀地?”
张光晟看得慢,指尖顺着字迹一点点挪,眉头越皱越紧。
他看完,抬起头时,脸色比帐外的雪还要白:
“节帅,长安既陷,洛阳又被安禄山占了,这天下……怕是要乱了。
史思明引三万兵来晋阳,沿途州县降了十之七八,他这是想趁势拿下咱们朔方的根基啊!”
“正是。”
李光弼走到地形图前,拿起支红笔,在寿阳到晋阳的官道上画了道粗线,
“史思明从范阳来,走的是井陉关这条道——井陉是晋阳的东大门,一旦丢了,他的骑兵半天就能到城下。
现在寿阳已降,他下一步必定是攻井陉。”
仆固怀恩“腾”地站起来,铠甲的铁片相互摩擦,发出“哗啦”的响:
“节帅!末将愿带五千骑兵,星夜去守井陉!俺倒要看看,史思明那贼有多大能耐,敢来碰咱们朔方兵的硬茬!”
张光晟却摇了摇头,伸手点了点地形图上井陉关的位置:
“仆固将军,井陉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可咱们手里只有三万兵——
晋阳城内要留兵驻守,还要防备北面的突厥趁虚而入,能抽去守井陉的,最多三千人。
史思明有三万兵,就算咱们守得住井陉,他要是分兵绕路,从娘子关过来,咱们怎么办?”
仆固怀恩愣了愣,又坐下了,手指挠了挠头盔上的红缨:
“那你说咋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史思明打过来吧?”
李光弼没说话,走到炭炉边,添了块木炭。
火星“噼啪”一声跳起来,映得他脸上的纹路更沉。
他转过身时,目光扫过二人:
“张光晟说得对,咱们兵力不足,不能只守一处。
我想分两步走——第一步,守井陉,断他的主力;第二步,固晋阳,防他绕后。”
他指着地形图,声音一字一顿:
“仆固怀恩,你带三千骑兵,今日午后就出发,去井陉关。
记住,不用跟他硬拼,只要守住关口,拖到我派援兵过去就行。
你手下的兵都是骑兵,机动性强,要是史思明分兵,你就灵活应对,别被他缠住。”
“得令!”仆固怀恩胸脯一挺,声音响亮,“俺保证,只要俺还有一口气在,井陉关就丢不了!”
“好。”
李光弼又看向张光晟,
“你负责晋阳城内的防务——
一是清点粮草和兵器,把府库的弓箭、甲胄都发下去,让守城的士兵都备足;
二是安抚百姓,别让长安陷城的消息传出去引起恐慌;
三是盯着寿阳来的降兵,把他们集中看管,别出乱子。”
张光晟躬身应道:
“末将明白。
粮草方面,府里还存着去年的冬麦,够三万兵吃三个月;
兵器库里有五千张弓,三万支箭,就是甲胄少了些,只有一千五百套,得优先给守城的精锐。”
“甲胄的事,我来想办法。”
李光弼皱了皱眉,
“把府里闲置的铁器都收集起来,让铁匠铺连夜赶制些简易的护心镜和铁盔,能挡一箭是一箭。
另外,让民壮也动起来,每十户出一个人,协助士兵守城,教他们搬石头、递弓箭,也算添份力。”
帐外的风雪又大了些,风裹着雪打在帐幕上,发出“呼呼”的响,像有无数人在帐外咆哮。
仆固怀恩看了眼帐帘,又看向李光弼:
“节帅,长安陷了,陛下去了蜀地,咱们这仗……打的是为了啥?”
这话问得突然,张光晟也抬起头,目光里带着几分茫然。
李光弼沉默了片刻,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雪沫子立刻飘进来,落在他的手背上,冰凉刺骨。
他指着窗外的晋阳城——
雪地里,偶尔有百姓家的窗户透出微弱的光,那是有人在生火做饭,是有人在守护着自己的小家。
“为了啥?”
李光弼转过身,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
“为了这晋阳城里的百姓,为了他们窗台上的那盏灯,为了他们锅里的那碗热汤。
为了咱们身后的朔方,为了陛下还在,为了这天下还有个念想。”
他拿起案上的令旗,红色的旗面在烛火下泛着光:
“安禄山是反贼,他占长安,称皇帝,是要毁了这大唐的江山,是要让天下人都做他的奴隶。
咱们是大唐的兵,守的不是一座城,是大唐的根基,是百姓的活路。
就算长安陷了,就算陛下远在蜀地,咱们也得守住晋阳——
这是咱们的本分,也是咱们的骨气。”
仆固怀恩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猛地站起身,抱拳行礼:
“节帅说得对!俺懂了!俺这就去点兵,就算拼了这条命,也得守住井陉,守住咱们的家!”
张光晟也站起身,躬身道:
“末将这就去清点粮草,安抚百姓,绝不让晋阳出半点乱子。”
李光弼点了点头,把令旗递给仆固怀恩:
“去吧。记住,万事小心,有任何动静,立刻派人回禀。”
二人接过令旗,转身就走。
帐帘被掀开又落下,寒气一次次涌进来,又被炭炉的暖意慢慢驱散。
李光弼走到案前,拿起那张地形图,手指在井陉关和晋阳之间反复摩挲。
他知道,这场仗不好打,史思明是安禄山手下的猛将,狡猾又狠辣,三万朔方兵对阵三万叛军,兵力悬殊,粮草有限,可他没有退路。
帐外传来士兵集合的号角声,低沉而有力,穿透了风雪,传遍了整个节度使府。李光弼走到帐帘边,撩开一条缝往外看——
雪地里,士兵们正列队,玄色的铠甲在雪光里泛着冷光,他们的脸上凝着霜,却没有一个人退缩,手里的刀枪握得笔直,像一道道挺拔的青松。
他想起了儿子李黯的话——“‘国’是好多好多家连在一起”。
是啊,他要守的,就是这无数个家,就是这无数个“暖炉”和“热汤”。
李光弼深吸一口气,把帐帘放下。
帐内,烛火跳动,地形图上的红线条格外醒目。他拿起笔,在地形图的空白处,写下了两个字——“死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