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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规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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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刚给了你多少?”凌骁问,向前迈了一小步。
许念安侧过头,避开他锐利的目光,声音有些发虚:“……一千。”
“拿出来我数数。”凌骁的声音冷了下去,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不、不用了……我刚数过了,没错的……”许念安的手死死捂着口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厨房……厨房水好像开了,我得去看看……”他试图找借口离开。
凌骁心底那点怀疑瞬间变成了燎原的怒火。
他忽然嗤笑一声,猛地出手,一把攥住了许念安纤细的手腕!
“嘶——!”许念安痛得抽了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挣扎起来,“你放开!厨房……!”
“别他妈再说厨房了!”凌骁的耐心彻底告罄,另一只手强硬地探入许念安死死捂着的裤兜,轻而易举地掏出了那卷被捏得发热、皱巴巴的钞票。
根本不用数。
那寥寥几张纸币单薄的厚度和视觉冲击,赤裸裸地宣告着它绝对远远不够一千块。
空气瞬间凝固了。
院子里只剩下许念安略微有些急促的喘息声,和远处传来的、几声模糊的鸟鸣。
凌骁捏着那叠轻飘飘的钞票,指尖用力到泛白,几乎要将它们攥破。
他的声音因为极力压制而微微发颤:“为什么…他只给了你五百?”
许念安低着头,沉默像一堵厚厚的墙,将他彻底包裹。
凌骁点点头,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冰冷的嗤笑:“他故意的,是不是?克扣了老子的钱?”他的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许念安身上。
长久的沉默终于点燃了导火索。
凌骁只觉得一股血猛地冲上头顶,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妈的!老子去找他!我问问他谁给的胆子!”他转身就要往外冲。
“别去!”许念安猛地扑上来拉住他的胳膊,手指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却用尽了全身力气死死拽着他,指节嶙峋发白。
“凌骁哥,求求你…别去。”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祈求。
“凭什么不去?!他扣钱还有理了?!”凌骁双眼血红,胸口剧烈起伏,猛地甩开他的手。
许念安被甩得一个趔趄,晃了两下才勉强站稳。
他慢慢抬起头,所有的情绪像退潮一样从他脸上消失,只剩下一种空洞的、认命般的平静。
“算了,就五百块。你去了…也没用的,真的。”
他那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像一盆冰水,却反而彻底浇炸了凌骁最后的理智。
“什么叫‘就五百块’?!啊?!”他低吼着,像一头困兽,“你家什么条件你不知道吗?你怎么能这么懦弱?!为什么不争?!为什么不拼命的为自己争取权益?!”
他气得浑身发抖,气许念安的不争,更气他此刻的死水微澜,仿佛只有自己一个人在上蹿下跳像个可笑的傻子。
许念安不再说话了,只是静默地站在原地,垂着眼睫,像一棵被风雨打磨得失去了所有棱角的石头。
凌骁狠狠瞪了他几秒,猛地转身,带着一身的戾气大步朝院外冲去。
“凌骁哥。”
许念安在他身后轻声叫道,那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成功地让他脚步一顿。
凌骁没有回头,闭上眼深吸了好几口气,才从牙缝里挤出冷硬的一句:“放心。我不去找他。”
说完,他不再停留,几乎是跑着冲上了屋后的山坡。
凌骁一脚踹开脚边的石子,胸膛剧烈起伏着,大口呼吸着山间冰冷的空气,却无法平息胸腔里那团熊熊燃烧的火。
他掏出手机,用力按着号码,几乎要将屏幕戳破。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那头传来徐叔惊讶的声音:“凌骁?您怎么这个时间打来?在那边一切还……”
“徐叔!”凌骁低吼着打断他,声音因愤怒而嘶哑,“以后我的生活费,直接交给许念安!听见没有?一分都不许再经李村长的手!”
徐叔在那头愣了一下,语气变得严肃:“少爷,出什么事了?”
凌骁语速极快,夹杂着压抑不住的怒气,将刚才的事倒豆子般说了一遍。
“……听见没有!以后不许再给他!一毛钱都不行!”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久到凌骁以为信号断了。
然后,他听到徐叔一声极轻极沉的叹息。
“少爷,抱歉。这个要求…我恐怕不能答应。”
“为什么?!”凌骁的声音瞬间拔高,几乎破音,难以置信。
“因为…”徐叔的声音低沉而有力,透过听筒一字一句地传来,“这就是那边的规则。”
“规则?什么他妈的狗屁规则?!”凌骁嗤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老子不想遵守!不行吗?!”
“少爷,”徐叔的语气不急不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白鹭村有它自己的一套生存法则。那是一个小社会。如果我越过村长,直接把钱给许念安,您想过那孩子以后会遭遇什么吗?”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他会被打压,被刁难,往后任何好处都轮不到他家,日子只会比现在更难。为了这五百块起冲突,在那里,很正常。”
凌骁怔住了,下意识地想反驳:“不可能…就为了五百块…李村长他…”
凌骁脑海中闪过昨天村长热情帮忙的样子,无法将那种形象和徐叔口中的打压联系起来。
徐叔似乎在电话那头轻轻摇了摇头,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少爷,五百块在您眼里不值一提,但对他们很多人来说,是一笔不小的进项。您觉得村长不像坏人,或许只是因为……他一直是这套规则的制定者和受益者。”
凌骁的呼吸骤然变重,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所有理直气壮的愤怒都被堵在了胸口,闷得发疼。
他发现自已竟然找不到任何话来反驳。
“少爷,”徐叔的声音再次传来,抛出了一个更残忍的问题,“您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最后是许念安家接下了您?”
凌骁心里猛地一咯噔,一个模糊而冰冷的念头隐约浮现,让他不敢深思:“……为什么?”
“因为只有答应被克扣这五百块,‘好处’才能落到他家。”徐叔的话像一把冰冷而锋利的锥子,精准地刺破了他眼前最后一层帷幕,“如果没有这‘规矩’,这件事,根本轮不到那孩子。我知道这不对,很不公平。但少爷,人性如此,社会的缝隙里,多的是这种您看不见的‘规矩’。”
凌骁彻底哑口无言。
一股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不是愤怒,也不是委屈,而是一种整个世界观被猛然敲碎后的茫然和失语。
手机还贴在耳边,里面徐叔似乎又劝慰了些“顾全大局”、“别给那孩子惹麻烦”之类的话,但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现在不仅气村长,气这不公的规则,更气自己——气自己竟然如此天真,如此愚蠢。
而许念安,那个比他小、比他瘦弱的少年,却早已默不作声地接受了社会的残酷与不公。
可想而知,这个还未成年的少年,是怎么被一点点打磨成了今天的模样。
凌骁呆呆地站着,连徐叔后来又劝了些什么都没听清,只干巴巴地回了一个“喔”,便挂断了电话。
手机屏幕暗下去,山风吹在他滚烫的脸上,带来一丝冰冷的清醒。
他回过头,望向山下那间安静的青瓦房,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从前二十年来所认知的世界,究竟有多么狭窄。
而屏幕上,倒映出凌骁茫然又有些无措的脸。
————
许念安望着凌骁消失在土路尽头的背影,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
他在屋檐下的矮凳上坐下,目光虚虚地落在院角的鸡笼上。
然后,像是被抽掉了所有力气,他那总是挺直的、瘦削的脊背,慢慢地、一寸寸地塌了下去,形成一个隐忍的弧度。
「懦弱……?」
他望着那个方向,凌骁愤怒又失望的指责像针一样,反复刺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
是。
他懦弱。
他不争。
但哪一个穷苦出身的孩子,心里没憋着一股想砸碎一切的火?
他想过无数次,去闹,去村长家拍桌子,对着全村喊“他把钱贪了”!
然后呢?
然后,下个月,连这五百块都会消失。
然后,村长会笑着把机会给下一个“懂事”的人家。
然后,奶奶的药怎么办?妹妹秋天开学的新书本费怎么办?冬天灌进屋里能把人冻僵的冷风,又拿什么去堵?
每一样,都是能压死人的现实。
许念安低下头,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那些早已磨硬发黄的茧子。
他慢慢用力握紧,指甲狠狠地掐进茧子里,试图用痛感来压过心里的酸胀。
凌骁说得对。
他是懦弱。
可硬气是兜里有钱、心里有底的人才能有的骨头。
像他这样的人,只能折断自己的骨头,弯下腰,才能在泥地里扒拉出一点活命的渣滓。
只有他自己知道,要变成今天这样平静的人,这一课要流很多很多的眼泪。
屋檐外的鸟儿不识愁滋味,依旧叽叽喳喳地叫着。
许念安深吸了一口气,那塌下去的腰背,仿佛有千斤重,却又被他咬着牙,一点点地、重新挺得笔直。
他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就这样坐着,直到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浑身关节都坐得僵硬了,才看到凌骁的身影从远处缓缓走来。
凌骁走进院子,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地相接。
谁都没有再提起那五百块的事,就像一个心照不宣的伤疤,被小心翼翼地共同掩盖起来。
第二天吃饭时,凌骁沉默地把自己碗里那片薄薄的肉,夹到了许念安的碗里。
日子就像村边那条河,看似平静地,继续流淌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