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对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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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日戌时，翰林府上灯笼高挂，笙乐连绵，翰林大人明时宁以“聚贤”为名，广邀天下才子切磋才艺。今夜盛宴非一般文人闲聚，当年江山初定，人才空缺，明翰林正是借此间接提拔有才之士辅助安/邦，此举延续八载，效用极深，颇受推崇。
今年来府上的人明显比往年的多，官家文人公子数不胜数，不请自来的骚人墨客也不在少数，明梓轩粗略一算，场上少说也有两百余人。
盛会的主题是斗文，文斗自然少不了对对子。明时宁有意考验在座才子，一连出了许多难题。其中一联是【蚕作茧茧抽丝，织就绫罗绸缎暖人间】。礼部尚书公子赵钧脱口对曰：【狼生毫毫扎笔，写出锦绣文章传天下】。众人莫不点头称赞。
又有一对联为【荷花茎藕蓬莲苔】，每字均以“草”为部首，要对下联颇有难度。
在座宾客或锁眉深思，或交头接耳，或表情木然，本来十分热闹的场面一时安静许多。
稍加片刻，户部尚书公子林隐纤潇洒上台，执笔写下一行字：【芙蓉芍药蕊芬芳】。
“荷花”对“芙蓉”，“茎藕”对“芍药”，此联不仅对得十分工整，意境更是上乘，众人不禁拍手称绝，连明时宁亦为之点头赞许。
熟料这时，宾客中却有人毫不客气说了一句：“不过是破对子一个，也值诸位如此这般附和？”
众人笑容稍僵，沿声望去，言者原是个身着锦衣玉带的大肚秃顶胖老头，面相丑陋，神情傲慢。这老头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右相远房表舅——谢井。此人出身市井，虽念过几年书，腹中稍有墨水，但自幼霸道横行兼好色，如今丈着侄子是当朝相爷，更是肆无忌惮为所欲为，街头巷尾人人恶之。
谢井似笑非笑，特意扫视一下跟前的林隐纤，方转向明时宁，颇有深意问道：“翰林大人，老夫慕名不请自来，你不介意吧？”
明时宁向来厌恶此人，但眼下宾客满庭，不想生事，姑且敷衍道：“原来是谢兄，失敬之极！”
林隐纤却对谢井不屑一顾，出言回击：“我当是谁？原来是臭名远播的‘谢爷’。谢爷有空不去寻花问柳，来翰林府做甚？”
谢井也不生气，咧嘴道：“来寻一朵‘名花’。”不用说，“名花”指的就是翰林千金明忆晗。
边上的明梓轩登时冷笑：“只怕寻错地方了，我明府是文人聚会之地，谢爷实在不适宜久留。”
“哈……”谢井笑得肆意，指了指在座宾客道，“依老夫看，这些所谓文人，十有八九也是冲着贵府那朵‘名花’而来。”
尚书公子赵钧见这谢井言行粗鄙，气焰如此嚣张，不由愠怒：“谢井，此地不欢迎你这等‘人才’，速速离开。否则，他日面圣，我定把你今夜扰乱……”
谢井打断他的话，道：“啧啧，老夫做错甚事，何须劳驾赵大人惊动官家？”说着，故意忖了忖，又装着恍然大悟，“啊！老夫听说赵大人心怡翰林千金多年，至今尚未娶亲，赵大人可敢扪心说句，今夜不是为她而来？”
赵钧脸一红，冷道：“明小姐才华出众，赵钧向来由衷钦佩。但今夜在下前来，只为论文交友，你休要胡兜闲扯，坏我名声。”
“哈哈，脸都红得像个娘们了，还不承认？老夫最看不起你等这般看起来斯文白净、内里都是花花肠子的伪君子。”讲罢，谢井还特意扫视了下一旁的林隐纤。
赵钧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林隐纤也上了火气：“谢井你好大胆子！信口雌黄，扰乱聚贤会！来人，即把这厮轰出去！”说罢，他身边的随从就要动手。
谢井的随从也迅速做出一副护主姿势。谢井却不慢不急，悠哉一笑，挪了一下大肚囊，圆肥的手掌扶住身前小宴桌，粗脚用力向上一蹬，整个人才站了起身。只见他徐步走到中央，若无其事问着：“林公子因何这般恼羞成怒？难道给老夫说中，你也是为那人而来？”
“本公子为甚而来，与你何干？”
“呵？真真理直气壮啊！所谓‘好事不出门，糗事传千里’，谁人不知林公子三向翰林府千金求亲，结果连明千金长个什么样都没见着就被打了退堂鼓。你敢说，今夜来翰林府，真无心存别念？”
当场被揭短，林隐纤颜面尽失，简直忍无可忍，明梓轩见势不对，先行一步逼近谢井，冷笑道：“谢爷道听途说就不怕惹人笑话？若真有其事，也只说明林兄胸怀过人，不拘小节。所谓姻缘强求不得，不强人所难是为君子。且若说到‘糗事’，谢爷糗事也绝不比谁少。您若不嫌弃，梓轩倒是乐意唱一段谢爷经典，让大家一饱耳福。”
众人闻言皆笑。谢井被明梓轩如此回敬，失了颜面，恨得暗地里直咬牙，却又转对明时宁，讪道：“翰林大人果然名不虚传，教了个懂得唱调的好儿子！”
“调唱得再好，也得有阁下的谱才行。” 明时宁嘴角上扬，说话不饶人。
谢井冷哼两声：“大人说话的本事真真了得！”
“好说！”明时宁莞尔，又伸手示意后生们回座上，“今夜这‘聚贤会’才开始，莫让不相干事拌住。”
二位尚书公子当是卖个面子给明翰林，冷视谢井，先后拂袖返座。谢井见是无趣，便也归位。
明时宁为安抚林、赵二人情绪，特地举杯说道：“今夜招呼不周，明某人敬各位一杯，望诸位海涵！”
席上其他才子也闻弦知雅意，忙帮着打圆场，纷纷举杯迎合。林隐纤、赵钧虽余火未消，但前辈举杯劝慰，后生不随，岂非气量狭小？故暂压火气，举樽相敬。
谁知谢井却特意从下人手中夺过一坛酒，一口气灌进胃中，继而把酒坛狠狠往地上一摔——砰！
场上当下鸦雀无声，谢井却一脸得意，明时宁目光一厉一缓，不急不慢地下逐客令：“谢兄如此手抖，想来定是喝醉。来人，速送谢爷回府休息！”
“醉到不至于，只是这酒后劲十足，喝了心口闷的慌，稍坐片刻即好。”谢井不依不饶。
明时宁似笑非笑，心想这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谢井突然上门找茬，莫非受人指使？他目光深邃辽远，撂着酒杯朗声说道：“诸位，明某忽有一上联望指教。”
“大人请讲。”众人齐应。
“德之不修，有失人伦。”明时宁神色冷而带讽。
众人皆笑，谢井自然晓得翰林在借机讽刺，却硬是借着酒劲粗声打岔：“明大人，老是你出联有甚意思，不如换个法子斗文助兴？”讲着嘿嘿一笑，面朝宾客兀自说道，“在座诸位都知，翰林千金与当今晗公主并称‘京师双晗’，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湛。今夜难得四方才子齐聚，不如就请小姐出来，众人出题，千金应对，如何？”
他这么一说，场上宾客情绪登时起伏，客中慕千金之名而来的确实不在少数，难得有机会一睹佳人芳容才华，哪个不愿意？
明时宁却淡笑：“小女才疏识浅，难登大雅，只怕令诸位失望了。”
“唉，翰林大人莫要谦虚了，令千金三岁能诗，七岁能文，十岁享负盛名，京师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今夜聚贤斗文，不请小姐出来展露才华，岂不人间一大憾事？恳请小姐出来一会吧。”谢井这般唱和，附和的人也逐渐增多。
边上的明梓轩跟父亲使了使眼色，正要说什么，谢井却不给他机会开口，大踏步抢近前问翰林：“大人迟迟未答应，莫非是看不起在座宾客，觉得诸位不配见上令千金一面？”
明时宁冷笑摇头：“谢兄今夜无端到访，究竟所为何事？”
谢井哈哈大笑：“老夫能有何事？大人休要扯远——难道在座诸位真不够格见令千金一面？”
明翰林正待开口，耳边却传来一把少年声音：“难说。”简简单单两个字，回答了谢井一个刁钻问题。
众人皆怔，顺声望过去，只见说话人手中持扇，翩翩而立。那不是别人，正是两次出手帮助明梓轩解决问题的银装少年，其身边依然站着一对男女俊仆。不同的是今夜少年没以银装出现，一身朴素外衣令他少了份高贵，多了份朴实。
众人心中暗暗惊讶：这是哪家孩子？竟敢对丞相府的人如此说话？看他的衣装打扮，不像是官家子弟呀！
明梓轩见之则惊喜不已：“言兄，是你！”
少年莞尔，朝他点了点头。
明时宁见那少年神态炯异，举止高雅，轻问儿子：“此人好生面相，是哪家公子？”
“爹，他正是为酒楼题名的言欣云言公子！”
明时宁诧异：这孩子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竟然想得出“听月”如此上佳意境的楼名？
然他还未来得及招呼，谢井就已经冲着少年破口大骂：“哪里来的野小子，竟敢出口放肆！”
言欣云身边的女仆当即一扬俊眉，欲上前给谢井一个教训。言欣云却轻轻一挥手，示意女仆退下，继而一笑，也不答话，就直接走近翰林明时宁，悠然问道：“敢问明大人，贵府上是否养了狗？在下才进来就听到一阵狗吠，着实心慌。”
明时宁朗朗笑开：“翰林府上并没养狗，明某也不知道这‘狗’是从哪里跑来。让言公子受了惊，明某实在抱歉！”
他们一唱一和，全然不把谢井放在眼里，众人见了不由得暗暗发笑。
谢井干“哼”了一声，冷言：“明大人，你们别把话题扯远了，今夜令千金不出来，就是看不起在座诸位……”
话未说完，便为少年一串银铃般的爽朗笑声打断。
“你笑什么？”谢井怒目圆瞪，喝问。
“我笑这世道真奇怪，狗居然也说起人话。”
“放肆！”
少年嘴角上扬：“在下就实论事，何曾放肆？”
“论事？这里还没有你说话的份儿。”
“有没有在下说话的份儿，那倒不是您‘谢’爷的说了算。”少年故意把“谢”字说得重一点，意思很明白，就是在强调此地是明翰林府，不是你姓谢的可以捣乱之地。
谢井自是听出少年弦外之音，其实他也惊讶：这小毛孩究竟是初生之犊不知所谓，还是自视身家背景不简单，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顶撞老夫，真是吃了狮子心豹子胆。想着，不由凝视眼前这少年，似笑非笑问道：“小毛孩，你究竟是何许人也？”
言欣云不屑一笑：“声名太大不好说。再言，您老也别把话题扯远。这是一年一度的文人盛会，谢爷既非当朝文官，又非读书之人，是不是该退居一旁，让我等这些文人书生好聚一场？”
听稚气未脱的小童竟用这种口气跟自己说话，谢井觉得实在可笑：“有点意思，乳臭未干的三尺小童居然学人说起大话，自称‘文人’？”兴许是站太久有点累了，谢井扭了一下胖腰，指着少年，道，“好，别说老夫不给你机会，今夜你这‘文人’要是对得上老夫几个对子，此事就这么算了！要是对不上来，嘿嘿，”谢井转向明时宁，“就麻烦明翰林把令千金请出来，让大家见上一面，如何啊？”
未等明时宁开口，林隐纤已经竖起横眉：“谢井少耍心机！这孩子……”话才刚说出口，立觉失礼，忙改口道，“这位兄弟年龄尚小，怎应付得了你的刁钻诡计？”
谢井冷笑不语，却又将少年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赵钧也道：“谢井休得闹事了，明小姐何等人物，岂容你三言两语说见就见？”
“不见的话，又怎知她究竟是何等人物，竟能与晗公主同享盛名？”谢井说着，又问明翰林，“大人，怎么说？满座宾客可都等着令千金抱琴入席呢！”
明时宁不屑回顾，倒是走近那少年公子，不急不缓问道：“言公子可否帮明某一个忙？”
少年一笑：“大人是要在下答应这位谢爷？”
“正是。”
“大人不怕在下应付不过？”
对于能想到“听月”这样上乘境界的字眼为招牌且敢于公然出面说话的人，明时宁相信其必有出人之处，若借其能，顺水推舟，定可压住谢井，于是他爽朗地笑开：“明某就怕公子不答应而已。”
言欣云神情自若：“那在下是却之不恭了。”
正中下怀，谢井当即故意哈哈大笑，引求众人的作证：“甚好！如此甚好！”
少年星目藏神，笑意含蓄。
众人重新返座，就等看这一老一少如何应对。
“小毛孩，你听好了，”谢井边对着少年说话，边整理一下自己的衣领。看来，这人虽长得丑，对衣着边幅还是颇有讲究，“老夫出三个对子，你要全对上来就算赢。否则便是输了，明白么？”
少年左手理了理左鬓上一丝微乱的秀发，持扇的右手手腕一个旋转，“哒”的一声，潇洒漂亮地挺开扇子，其丽眼明澈传神，嘴角上扬微启，一副闲然自若的样子，仿佛根本没把谢井的话当成一回事。
谢井也不管对方究竟有没有把话听清楚，反正自己就说了，在场的人也都听见了，能作证就行，对方一个小孩子成什么气候？今夜要见明忆晗，在他看来已是迟早的事。遂得意笑着，残眉扬了又扬、皱了又皱，一双眼睛不老实地将这少年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扫”了好几遍，半晌，嘴角歪了一下，润了润喉，招呼也不多打一声就直接出题：“第一联——【翠翠红红，处处莺莺燕燕】。”
众人心底一笑：果真是个风流种。
少年不假思索对曰：“【风风雨雨，年年朝朝暮暮】。”此联以“情”动人，相较上联，可要高雅许多。
谢井一怔，再出一联：“【藺相如，司马相如，名相如，实不相如】！”所谓“攻城为次，攻心为主”，此联居高临下，盛气凌人，他这是有意让少年难堪。
明时宁此时本酌酒欲饮，忽听此联有些火候，不由暂放金樽，仔细听听少年如何应对。
众人也把目光锁定在言欣云身上，有人巴不得他对不上来，自己便能有幸与翰林千金见上一面；有人则以为翰林千金如若仙子，不可冒犯，故望这少年能对得上对子。整个“聚贤会”看似平平静静，实则波涛暗涌。
少年轻轻合起手中的扇子，略想片刻便有了答案，答曰：“下联是——【魏无忌，长孙无忌，彼无忌，此亦无忌】！”此对句绵里藏针，不卑不亢，且和上联一样，巧用历史人名，浑然一体，堪称妙绝！
“好！”明时宁高声赞绝，笑望少年，暗暗点头。
满座宾客亦不禁赞叹。
谢井见对方不需片刻就能对上下联，真是又气又心惊，若第三联降不住这小子，那不仅美梦泡汤，今后这张脸也不知要放哪去。
“不行！”谢井暗道，“得想个绝的！”
苦思半晌，终于贼眼一亮，乃诵曰：“【风送花香红满地，地满红香花送风】！”此句无论正读倒读，都能成句，且文句幽美，意境不俗，连明梓轩听了都暗自佩服起来：这人肚子里的墨水还不算少，只是做人的路走歪了，可惜！
吟完上联的谢井把目光凝向少年，忐忐忑忑等待回应。
少年目光流盼，没有说话，继而倒是面朝夜空，闭目沉思。
“怎么？对不上了？”谢井有意干扰对方思路。
众人也稍微屏息。场面一下子静寂得仿佛可以听得到彼此心跳。
“还想不出么？”见他迟迟未答，谢井这下吃了定心丸，又是嘿嘿一笑鄙视之。
言欣云嘴角一弯，张开明眸凝视谢井。这目光分明不含丝毫冷锐，却令谢井莫名其妙地打了一记冷颤。
言欣云莞尔走到中央，在桌子上摊开纸笔写下两行字：【天连碧树春滋雨，雨滋春树碧连天】。
此下联意境超凡脱俗、韵味十足，明梓轩上前将纸端与众人细看，满座宾客无不震撼。面对如此少年奇才，那些原本心存“赏花”的文人们不由都惭愧起来。
“妙句！”明翰林一声赞道，打破了宁静。
言欣云稍稍欠身，笑而不语。
翰林见之，心中更是喜欢：控而不死，纵而不乱！好一个少年翩翩俊儿郎！
明梓轩这时放下宣纸，含笑大步跨近谢井道：“言公子对上下联了，谢爷可得履行约定，好走不送！”说罢特意大大一挥手，意在请那厮赶紧离开，此举可解了之前二位尚书公子心里的气，亦让对方恨得至咬牙。
今夜碰上这颗不软不硬的钉子，谢井实在不得不说是倒霉，但霸道的人不同于无赖，即使丢了脸，还是要撑足底气，皮笑肉不笑道：“小公子才气不凡，谢某今夜算是开了眼界。未知公子高姓大名，家住何方，还望告之，来日也好登门拜访，讨教文章。”
言欣云莞尔：“在下无名小卒，四海为家，才疏学浅，不足挂齿。谢爷请！”
谢井心里不是滋味，但问也问不出究竟，只好抱之冷冷一笑，愤愤离开翰林府。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对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