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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疑心 ...

  •   欣云知她素来委婉,这一声“还好”便是“极好”,因是心花俱开又娇娇啻啻,再勺汤轻饮时,越觉鲜甜可口了。

      只老话说得好——物极必反,乐极生悲。正当她心甜意洽之际,一丝愧疚却如藤蔓不由分说悄缠心间,惹得她愁绪渐泛,微锁眉关:这姻缘说到底不过一场阴差阳错,和离也是势在必行,既知镜花水月无善果,何苦贪她几日之好?且自己这般隐瞒女身,又那般许她承诺,分明置其于水火之中、釜游之境,如此儿戏感情,是何异于天下薄幸男辈?又是何异于自私苟且之徒?这般一想,顿觉龌龊,配不上忆晗之深情坦荡,因是敛了喜气暗自沉吟,踌躇如何告知真身。

      二人一勺子汤、一筷子饺,默默饮食,好一阵才见碗底。彼时吃饱结账,欲出市口寻车回府。只京城三月天好似童脸说变就变,方才还丽日晴空,倏忽又落了滂沱大雨,且看势头非一时半会能停,四人唯退回馆中歇坐,要了一壶热茶闲饮消磨。

      因着心中有事,又是百无聊赖,欣云随手掏了陶乐梓送的“涅槃”把玩消遣,只瞥眼又见忆晗若有所思,正欲相询,水儿却递来茶水两杯,先行问道:“小姐今朝看似有心事?”

      忆晗看了她一眼,只接了茶杯细呷,并无回应。

      水儿见主子沉默,因看向姑爷。欣云也觉忆晗今日异于寻常,甚不放心,便柔声问道:“你一早上连连走神,郁郁寡欢,可是有甚么不称心的?且说来听听。”却见忆晗依旧一语不发,因不由回了身,盯着桌面失落低语,“藏着掖着,可是又不拿我当回事了?”

      忆晗放了茶杯,抬眸看着公子,又将目光凝定她手中“涅槃”,斟酌好一阵,方微微叹息,开口淡答:“我只是想不明白,为何有些人明明是女子,却偏要以男装示人?”

      “砰”!欣云另一手中竹杯忽然整个落了桌面,虽不至于打翻,却溅了些许水花,落在手心,烫得教人瞬间清醒。忆晗方才话音清平一如既往,让人听不出任何情愫,却如平地惊雷,在她心中一石激起千层浪。她强自定神抹了手中水迹,又故作平静端了茶壶重新倒茶,行云流水不着痕迹掩饰心虚,仿佛方才失手不过一场巧合不经意。

      水儿本想叮嘱姑爷小心些,见着他无事,便也没往心里去,因朝自家主子锁眉疑问:“小姐可把奴才弄糊涂了,什么女人扮男人,谁扮男人啊?”

      忆晗微微苦笑,并无作答,水儿却顺她目光望去,一指“涅槃”,恍然说道:“您是说那陶乐梓?”忖了忖,却又不解地问,“小姐如何看出她女扮男装来?”

      忆晗重新端起竹杯,呡之又答:“喉结。饮茶时,不见其有成年男子喉结。”

      欣云心中一凉,正欲悄悄拉高衣领,不想平时木讷的秀儿此刻却无比灵光,早往姑爷脖间瞧了去,脱口问道:“可是小姐,姑爷不也没喉结?”

      话音刚落,欣云已沁出一身冷汗。水儿见姑爷变了脸色,误以为他气恼,忙拍了丫头脑袋,正经训道:“姑爷才多大?那人又贵庚?哪可这般攀比?”

      秀儿摸着被拍的后脑勺,才记起姑爷大自己没多少,那声音相貌均稚气未脱,自不可与成年男子一般比较,遂吐了吐舌,再不敢多嘴半句。

      欣云此时内里惊魂未定,面上还是强撑一副八风不动宝相庄严,又强自定神,一幕幕回想早间发生之事,蓦然发现自自己饮汤后、请安前,忆晗便开始走神。再细思她方才一句“成年男子喉结”论,当下明白忆晗早已对自己动了疑心!如此登时六神无主,心中暗道:这下可如何是好?

      边上水儿又道:“小姐这一说还真是!只那人真真古怪,明明长得拔尖儿好看,若着女装,必定是个天仙样儿,偏着了男装去作甚?”

      忆晗默饮清茶,又遥看虚空,见得雨势转小,天色见晴,方轻轻低语:“兴许是怕做生意抛头露面,惹人闲话罢。”

      水儿锁眉噘着嘴,自言自语道:“一个女子,女扮男装抛头露脸。瞅着,怕不是什么正经人家。”

      这话可戳了欣云底心,她就怕忆晗听多了这些闲话,将自己尽往坏处想,因轻轻一咳,勉强开口驳道:“也不尽然,易装恐多身不由己。譬如木兰,是为代父从军,孝义动天,哪来的不正经?想那陶乐梓女扮男装,也不过是图个营生方便,不足为奇。”

      忆晗闻言,明眸微微移向公子。欣云却不寒而栗,未敢与她有丝毫目光接触,只收了玉佩,眼睛直直盯着前方茶壶,双手冰凉无温捧着热茶杯故作镇定。

      馆外雨势暂收,一缕日华柔柔落照她脸上,愈发衬出一副娇容鲜嫩、秀色可餐。忆晗见之心中黯然,半晌,只淡如落魄说了一句:“雨歇了,回去罢。”

      水儿秀儿也才想起这出门没带伞的,抱着锦缎佛经淋了雨可不好,是以赶紧收拾了东西启程。

      四人出了市口又上马车,因着厢里堆了不少锦缎,不得不两两凑坐。若是寻常,逮着如此时机,欣云怕是乐得心花俱开,只如今却越是贴近忆晗,越是惶惶不安。忆晗倒是娴静如常闭目养神,并无任何异样。

      都说一场春雨一场暖,城内渐渐氤氲暖息,厢内也渐显闷热,好在朝市离明府不远,马车赶了两刻便也抵达。撩帘下车之际,欣云仿佛才透了一口气,只抬眼一望空中,见得墨云又掩方才日华,阴沉沉又黑压压的,抑得周遭一派死寂。长风淡漠凌厉,巷道花木早已战栗折服,正是一派山雨欲来之景。欣云不禁捏紧了手心,一副长眉锁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紧。

      入府已是午时,敬思兄妹与林嬷嬷去了新宅料理酬神琐务,主家又均小憩,家中阒然。二人唯各自盥沐更衣,又先后回房打点东西。欣云原是想把“羽化凤展”送给忆晗,只如今怕不是送礼的时候,因暂将双玉收入柜中,又回身取过梵文佛经,落坐罗汉床上,一面翻阅,一面思忖如何坦言真身。忆晗则在里屋挑着锦缎首饰,让水儿秀儿将之归纳收好。待理得差不多时,郑氏贴身丫头兰儿将午菜装了食格送来,道是安人早前吩咐下的,小姐姑爷回来可用。

      忆晗起身道了句“来得正好”,便让丫头把食格放下,又取了紫缎一匹、玉斑指一件,交代道:“这是早前予老爷安人买的,且送安人屋里去。”继而转身又取了剩下的蓝锦与些孩童玩意儿,嘱咐山儿、清儿一会子给二爷、二娘子送去。那三人领命尊之,后又与水儿秀儿一道告了退。

      忆晗微微颔首,待闻得掩门声,方回了头朝欣云敛衣施礼,轻启薄唇道:“茏轩擅做主张,小晗哥毋怪。”

      欣云暂合起手中书,取扇引她起身,和声说道:“先头是我疏忽,你这般安排倒是妥帖。”

      忆晗长睫翕动,正了身子,又将鬓边垂落青丝别于耳后,温声细语:“你不怪我胡来就好。”

      “怎会呢?”欣云唇边勉强泛了笑意,却一时不知该如何续话,唯放了扇子,复翻佛经。只心绪紊乱,总觉字字无法入心,一看就忘,因是锁了长眉放了书,一声轻吟,索性言道,“茏轩,我……我有一事要与你讲。”

      忆晗闻言月眉微轩,明眸微动,怔怔看着眼前人,片晌,轻轻点了头。

      欣云未敢直视她双瞳,定神长吸一气,匀匀说道:“茏轩,我其实不叫言……”只才启口,窗外却忽然裂帛长空,迅雷霹雳,震耳欲聋。

      欣云心中莫名一慌,额沁冷汗,又定了定神,捂着胸口,鼓足十分勇气续道:“其实我是女……”话未说完,外头又是雷声阵阵,风驰雨骤,闹得草树胡曳,糊窗狂甩,连罗汉床上的佛经也被吹得纸页乱翻,落了矮案。

      欣云赶忙拾起经书,以防沾了风雨。忆晗也是柳眉轻蹙,褪了鞋上床关窗。只双双回身时却是不知不觉贴近了身子。

      欣云本就心绪不宁,如今正对了忆晗一双剪水秋瞳,更是忐忑不安。都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说话亦是如此,言语到了嘴边再三被打断,便已乱了章,她也不知从何讲起,因愁眉深锁,茫然无措。

      忆晗见她精神短少,似有倦意,不由垂眸劝道:“今日久逛必是累极,小晗哥不妨早些午憩,有话醒来再说不迟。”

      欣云欲言又止,偶然垂首看了一眼手里经书,心里骤然打定一主意,因默然颔首。

      忆晗也不多话,下床复穿绣鞋,又理了理垂丝裙袖,继抬步入里。只后头却忽传来公子轻唤:“茏轩……”

      她驻了脚步,心间眉间都蕴了一丝寒意,片刻回身,但见公子一脸落寞,清音素语问道:“你闺房可有上锁?”

      忆晗松了眉关,虽不解其意,仍摇了头回应。

      欣云领着书徐然起身,淡道:“闺房清雅,又无闲人蹧扰,堪可攻书。我这几日就过那边,与你把这《药师如来本愿经》译了。”说罢头也不回,快步流星出了房去。只仓惶到了门口,见得外头雷雨倾盆,才记起要回屋携伞,偏她此刻又惧与忆晗碰面,唯将手中佛经收入怀襟,又迅速施展轻功钻进雨帘。

      她一路出了院落,穿过简草园,拐入花木扶疏曲槛雕栏,见了小轩直推门而进,掩门时已发衫湿透,忙寻了布周身拭干,小心翼翼取去怀中佛经安放书案,又宽了外衣,掌灯铺纸,翻书研墨。她只想在坦白身份之前能尽所能弥补缺憾,而译经,或是最好的弥补。

      原以为就着字句直译便可,然那《药师如来本愿经》行文晦涩,且梵汉措辞难融,阅读已颇费神,莫说是一时半刻就要翻释。

      只决心要办的事,岂有半途而废之理?欣云踌躇一阵,忽放了手头墨条,稍稍平心静气,才又捧书凝神研读。她本就颖悟绝伦,且素有研习佛经参悟禅理,看一遍已清楚大概,看两遍则吃透要义。第三遍起便持笔舔墨,着手翻译。因想着早些完事,并无以常用颜体写经,而是换了她自行改良的瘦金体,此书体瘦挺爽利,侧锋如竹,最宜快写,戌时至,竟译了过半。

      许是用神过度,她偶感晕眩,又掺了几声轻咳,不由得卸笔揉了揉额,稍稍小憩,继才寻了案上留着装书用的木盒将译经纸页装好。

      “姑爷。”此时外头忽传来水儿声音。

      欣云眉关稍扬又松,微理云发,又起身重披外衫,缓缓开了门,但见水儿一手撑着伞,一手提着灯笼,立于门外守候,见得她来,忙道:“姑爷,该去用饭了,安人小姐都在等您呢!”

      欣云微微一叹,只道:“这会子还不饿。我答应小姐翻释佛经,受不得聒噪,近日就都这边待着,夜里也是,等启絮回来,你让她每餐送饭至此,直到我译完为止。”说着几声轻咳,又回房取了藏经盒子递予她,续道,“这是半本译经,且先交予你家小姐看去。若哪里有不明白的,拿来我重新翻释便是。”

      水儿点头称是,又见姑爷脸色泛白,因问可是不舒服,打紧不打紧?

      欣云道了声“无碍”,便径自回里掩门。只重回书案,翻了几页梵经已觉累极。她昨日才犯头痛,今日又是逛街,又无午憩,加之淋了一场雨,又连续阅书、译写好几时辰,正是体虚气弱,没过多久,便不知不觉、昏昏沉沉趴倒案上。

      浑浑噩噩间,见得自己忽然回到宫中,着了盛装礼服,跪拜帝后。太监宣读旨意,道是联姻事成。她心头一痛,半是凄凉半是决绝,伏地泣曰:“孩儿不孝,恕难从婚”。

      语毕瓦釜雷鸣,狂风骤起,宫殿、盛装、父母、太监、圣旨倏忽被卷得无影无踪,自己一下置身悬崖峭壁,手中仅抓着一根枯树枝,脚下惊涛翻滚,仿佛随时要将自己卷入水腹。盛惊之际,她一把抓住旁人之手,大叫一声:“茏轩救我!”说着猛然起身,离案已是周身沁冷,寒颤不断。待定了定神,看着跟前一手提着食格、一手被自己紧紧抓着的忆晗,方知不过南柯一梦,虚惊一场,因是松了那手,抹了泪迹,良久,才似是劫后余生般渐复心平,又看了跟前人一眼,缓缓问道:“你……你怎来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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