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薄伽梵歌
我将成为死神,世界的毁灭者。
第一章
葬礼结束后,婶妈站在客厅朝哥的卧室看。
深色木质房门落了锁,门扉用四枚大头钉钉了一张网购风景海报。
金色的麦田和深蓝色的天。
晃眼望去是一扇大开的窗。
门旁的墙面上是哥的遗像。
黑白照。
三根香燃起烟,显得人俊秀清雅。
婶妈眼睛在屋里转了一圈,扭头对她说:“莉莉呀,你哥的东西该清出来了吧?”
“清出来做什么?”
立莉将一张便签纸对折,黑色水性笔写下今天收到的礼金。
墓地、丧葬队、酒席。
人活着要钱。
其实人死也要钱。
窗外有风掠过树叶的沙沙声,房间里充斥着立莉按计算器时发出的“归零归零归零”。
“过了头七,东西该烧了呀。”婶妈一边转一边看一边说。
“没必要。”立莉低着头在一元钱购买的算数本上加加减减。
单薄的眼皮不抬。
“不烧占地方呀。”婶妈咋咋呼呼地说
“没必要。”立莉再次回答。
声音不大,有些轻,但却带着如何都不肯拧回来的执拗。
婶妈视线在门扉和遗像前来来回回,半晌折回桌前,戴金戒指的短因圆手指上桌板上叩了叩,说:“莉莉呀,你也别一直这个样子,阴沉沉的,做给谁看?那句那话怎么说来着?节哀顺变,对不对?哦对了,你这房子,是多少平的?”
“不知道。”
婶妈便笑,一脸不信,抬手指了指她,说:“自己住的地方,多大面积不知道?”
“真不知道。”
“三房的吧?”婶妈在房间踱着步,忽然想起:“我对了,记得还有个书房吧。”
她走到书房前,转动门把手用力推了推,门板纹丝不动。
她就此作罢,又转去了卫生间。
“你这三房的,套内面积至少80了。”
“哦。”
“房本呢?”她接着问:“你哥房本放你这儿了?”
“妈,”婶妈的女儿祝冬抱着三岁的儿子进来,也四处看了看。
婶妈当着立莉的面说:“你看,我跟你说的吧。房子朝南的,面积也大。你看小灰进来,一声都不哭。踢脚线得修一修,嗯,防水还行……”
祝冬闻言下意识瞥了立莉一眼。
长兄尸骨未寒,当着人家小妹的面就大声密谋如何将遗产占为己有,年轻的妈妈脸皮还是没有她母亲厚实,难免露出一闪而过的心虚的神态。
在第三次算错数目后,立莉重重按下归零键。
“归零归零归零归零……”计算器发出刺耳的响声。
立莉撩起眼皮,站起身。
这张脸很是寡淡,脸颊瘦,下巴尖,眼睛含水眼尾又往上勾,看着福气薄。这几天,她那张寡淡的素白的脸又瘦削了些,白皙的面皮紧贴轻盈的骨,更显得一整张脸上只剩下一双黢黑的眼睛。
黑色丧服松松垮垮地挂在她身上,一道细绳代替腰带系在腰上。宽松,仿佛一团乌云笼在她身上,让她看起来身形更加瘦削如纸,亭亭玉立。
她拿起门后的扫帚扫地。
清灰不断扑在婶妈和表姐脚背上,叫两人无处落地。
祝冬面皮薄,挂不住脸,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捂鼻,说:“妈,我先出去了。”
婶妈吃了几口清灰,脸色黑了一半,但却继续挤着笑,对立莉说:“这会儿你扫什么地?还不把扫帚放着。
“莉莉呀,你听我跟你说。我那小孙儿,张辉,他转眼就要上小学了么。你哥这房子,是学区房,我打算把他的名字记到这个房产本下面,后面他上学啊什么的,也都方便。”
立莉嗤笑了一声:“那可不是。现在上学方便,以后工作方面,再以后结婚生孩子方便。”
“是呀是呀,你明白这道理就好。”
立莉说:“可您是不是忘了,这房子刚死过人啊?”
婶妈被噎得一愣,嘴唇抖了抖,说:“你这小丫头怎么说话的?我不就让你帮一个忙,至于火气这么冲?你哥的丧事,殡仪馆的电话是不是我给你的。真是大恩如大仇,还帮出仇人了。”
“上网查个破电话,就想换走一套房?这天底下要真有这么好的事儿,您告诉我,我天天上街找人‘帮忙’去!”
动静引来了左右邻居探头张望。婶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把抄起皮包,铆足了劲往外冲,到了楼道里还不忘回头嚷嚷,恨不得让整栋楼都听见——“现在的小丫头片子哦,一个个不得了,要吃人嘞!当初我就跟立戈说,你这妹妹长了张狐狸脸,心坏得很,早点送走算了!他非不听!要把她留在屋里。谁知道在屋里这小狐狸精给下什么迷魂汤药勾人呢!现在可好,瞧瞧!瞧瞧!是不是把他给克死了哦——”
……
婶妈的咒骂声远去,立莉转身回到屋里,抄起桌上数好的尾款,递给丧葬队,“点一下吧。”
丧葬队工作人员刚刚目睹这场闹剧,正是尴尬,忙将钱揣进口袋,说:“不用了不用了,节哀啊。”
立莉点点头,静静地关上大门。
转身走向卫生间,步履平稳。
水龙头拧开,凉水湿漉漉地冲在眼皮上。
她在镜子前抬起头,镜子里的自己也以同样的动作回应。她冲镜子里的人抬起左手,摸自己的脸颊,镜子里的人也抬起了左手,遮住了半边面颊。
桌上手机震动移位,已经有五六条消息进来。
班级群里在通知月底大作业相关要求,一篇调查新闻报道,成绩占总分的60%,相当于如果不按时交,就拿不到毕业证。这门课教授打分严苛,质量不过关意味着平均分会被拉低。于是群里各种愁云惨淡,哀鸿遍野。
立莉扫了一眼,锁上屏幕,推门下楼。
T州这座城市被大海包围着,出门就会嗅到海的潮热。在天际线和大海连接在一起的位置,飞翔着黑色的海鸥,银色的渔船披着塑料膜,被阳光照耀像一层银纱。
如果不是立戈的意外,她不会回到这里。
上一次她回来,还是三年前的暑假。
楼下小卖部还是老样子,玻璃门上贴着过年没摘下的窗花,门前一只烤箱转着烤肠和关东煮。小卖部老板以前是个老爷爷,那老爷子已经老死了,如今是他儿子接了店。
立莉进去时,还没到旁边小学下班的点,店里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人。
店老板本来在柜台后看球赛,忽地一撩眼见她进来,顿时从翘起的椅背上跳下,觑着她看了一会儿,说:“你哥的事啊,嗨……节哀顺变。”
“唔。”立莉点头。
多半是小老板又提到了她哥,冰箱玻璃倒影着一瓶瓶整齐罗列的酸奶,她似乎又看到了她哥的颀长的影子倒影出来。她小时候很矮小,像根长不大的豆芽菜,哥便给她订酸奶,每天放进门外的小玻璃箱里。她每天喝一杯,她第一次吻她哥的时候,也是舀了一勺,喂过去,然后在哥低头的时候,故意昂起头凑了过来。哥被吓了一跳,说她是只小老鼠。
楼上搬运工正在一箱一箱往下搬旧书,在门口堆成了一座小山。
立莉随口问:“怎么这么多书。”
“哦,我爸攒得些破古董,真不知道他攒这些东西做什么,占地方嘛。”
有的书摊开了,露出空白页面上用黑色水性笔标注的细密注脚。
人一走,留下的痕迹就会越来越淡。
立莉不由有种,心有戚戚之感。
她捡起一本旧书,拍了拍面上的灰,问:“这书多少钱?”
小卖部老板投来一瞥,耷拉嘴角,说:“都破成这样了,还要什么钱,你拿去呗。”
“好。”立莉将书放进背包。
*
晚上,立莉坐在客厅看电视。
无聊的综艺节目充斥着一阵又一阵虚假的罐头笑声。
她时不时看那扇门,心中古怪。
她似乎还能看到哥的背影,高、身形颀长,穿着干净简单的卫衣,袖口卷起来,露出有男人味的小手手臂。他的手腕上系黑色运动系电子表,有一股清新清瘦的感觉。
“走了啊。”门推开,又掩上,门舌落扣的轻响。那声音很脆,仿佛什么东西被咔哒一声折断。
立莉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忽地如惊鸟一般坐起,慌张地往门外看。门是掩着的,声音全是她的幻觉。
综艺节目播完,抽播一条台风天广播。
“台风惊蛰即将登陆,沿海居民做好防护措施,积极应对台风天气。”
窗外狂风大作,吹得门板和玻璃窗呼呼作响,屋里却静得像一座古墓。
立莉拉开立戈的衣柜,套上他的外套。
圆形的衣领扯到鼻尖前轻嗅,他的味道还残存着,只是有些淡了。
她关掉电视,盘腿坐在沙发上,外套笼罩着蜷缩在一起的膝盖。
她在灯下读起淘来的旧书。
书很老,一翻开散出一阵腐朽的味道。
这本书看起来神神叨叨,讲了些老掉牙的都市传说。
神奇的事情在于,明明是不同的城市,有着不尽相同的风土人情,但一说到故事怪谈,所有传闻都变得大同小异。
最盛传的都市怪谈之一,是被困在鸽子笼出租屋里的幽魂。
四十二层高的公寓楼像一只巨大的魔方,这么高的楼,每一只格子间锁着一个人,大概三百多人。住在这里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难处,但却隔着门扉和木板,互相毫不在意,至到有一天有一人找不到灵魂的出口,从狭窄的门栏缝隙之间纵身一跃。
肉身摔得粉碎的幽魂依然被困在了这栋楼里。他生前因金钱走不出去,死后因那一件件一模一样的门、窗和楼梯台阶而困住,找不到出去的路。
农历七月天是台风天,但也是这些怪谈最甚嚣尘上的旺季。立莉不觉后脖颈发凉,好似真有一只被困住的野鬼寻到了她的召唤,俯在她的耳际,和她一同呼吸。
她拨了拨散落在耳后的碎发,搜肠刮肚,却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恐惧和敬畏,反而读得如痴如醉。她在这些光怪陆离的故事里酝酿出一个大胆而又可笑的念头。世间有这么多人声称自己见过鬼,那么她是否也能有这份幸运?
窗外台风大作,刮得房间一切物品摇摇欲坠。
她读得太入神,又为了处理丧事车途劳顿,长达二十多小时未曾合拢过的眼睛再一次合拢后便沉入了梦乡。
哥已经好久没来梦里看她,以至于当他忽地推开那扇门板时,她在梦中也呆若木鸡。
他像孤魂野鬼,身上不断往下滴水,额前的碎发也是湿漉漉的,遮住了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他含笑看她,一脸苍白,浑身都是鬼气。她不管不顾地像一头小兽朝他撞去,又像小兽撕扯濡.沫他微微干涩的嘴唇。
“别急。”他捞住她不断往后前扑的腰,宽厚的大掌拍在她的后背上,像安抚,也像驯兽,“别急。”哥曾教过她要怎么接吻。要小心,不要急,收起牙,用唇和舌。
哥对她总是游刃有余,但却不会让她不安。他会用怀抱和胸膛告诉她,他会一直在这儿,所以不用着急。
她急躁地压下这股不安,讨好地舔舐着哥的唇。
像一场蒙蒙的雨后。
再睁开眼,窗外天光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