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 2 章 ...
-
婶妈一连打了好几通电话来。这次不再有远房亲戚的客套体面,只剩下撕破脸的声色俱厉:“立戈当时走得突然,什么事都没交代,你知不知道他在银行有个保险箱?里面存东西了,你知不知道他存了什么?”
立莉不吭声。
婶妈便继续说:“退一万步说,那房子也不该留给你一个要嫁人的女娃娃。你要是知道要脸,就不该霸在那儿,不知道哪儿来的野种还真以为自己姓立了?”
“我不姓立难道你姓立?我户口本和我哥一页,他东西部留给我难道留给你?”立莉伶牙俐齿地反唇相讥。
“真不要脸!小狐狸精,小丧门星……”电话那头更多侮辱性词汇涌上来时,立莉直截了当地挂了电话。
她对婶妈的话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扶着拖把扫地唱歌,将床单和被套全部拆下来清洗,挂在阳台晾衣绳上。
台风登陆前的晴天风依然好大,将白色棉布吹鼓成一面又一面船帆,满屋子都是洗洁精和消毒水的刺鼻柠檬味。
桌上电话又在响,叮铃铃的震。
“滚滚滚滚,听不懂吗?我说滚滚滚滚滚滚滚!”立莉发泄似的一通喊。
电话那头难得异常的静了几秒,不见婶妈惯有的胡搅蛮缠。宁静的间隙仿佛有电流声,滋滋地从她耳边流淌过。
“抱歉。”那是个带着哭腔的温柔的女声。
立莉握着手机,怔愣在原处。
风又猛烈地刮了起来,将窗户拍打得哐哐作响。
“我知道不该再来打扰你,”女人温柔的声音之外,掺入了嘹亮的孩子的哭啼,那小孩像小皇帝一样扯着嗓子大喊着:“不要,我不要这个!”
“我就是想来谢谢你哥,你哥……他真是个好人。”
立莉如同被伊甸园里的毒蛇狠狠咬在了虎口上,惊恐地将手机甩到了一边,比刚刚打电话来的婶妈更视这通电话为洪水猛兽。身后窗外的大风仿佛从她的胸膛里穿了过去,在房间发出空洞的回声。
好人吗?
她不觉得。
她觉得她哥就是全天下最狠毒的人,不然不会将她抛下。
*
她给自己做早饭,鸡蛋饼和牛奶。哥并没有将她教得五谷不分四体不勤。他们之间的关系经常是有时你照顾我,而有时又是我照顾你。
立戈高考那年,她正上初中,懵懵懂懂听着电视广播,明白高考是多么多么重要崇高的一件事。于是她学者早上六点爬起来给哥做早饭,立戈第一次吃了一惊,然后训她,要她别发这个疯。但她对哥也是有主意的,反正哥一训她,她便将嘴一撇,鼓起腮帮子。哥总拿她没法,说:“就黄豆大一丁点儿,怎么知道拿锅铲的。”
哥会将她弄得乱七八糟的鸡蛋饼吃完,然后送她去上学,她站在校门口,透过像放风的铁栅栏似的校门,看着哥骑单车消失,他身上的校服,会被迎面的风吹鼓,像那海面上扬起的帆。
哥留下的衣服味道开始变得很淡,有时候立莉将脸埋在他的衣服里深呼吸,却只能嗅到她自己身上的味道。
他身上总是很干净,用和她一起去超市购买的洗衣液和洗衣凝珠,他会让她选味道。她喜欢偏酸的香型,觉得清爽清冽。哥的身上没有汗臭没有酸和腐败。那是一种洗衣液和沐浴露加上健康身体发散出来的混合复合的气味。
闻不到熟悉的味道让立莉在立戈走后第一次惶恐不安,哥仿佛真的在一点点从她生命里消失。
她赶去超市买洗衣液,一推开门却碰到了门外堆积在角落的纪念品。那些小玩意儿里有蜡烛、玻璃球和白色石膏雕塑,摔在地上像一地易拉罐叮当作响。
有几名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在角落里点蜡烛,一群陌生女孩手里捧着洁白的蜡烛,神色庄严肃穆,看起来仿佛祈福的天使。
“他生前是名警察呢。当时他只要开着车往左边拐,就不会有事。但他为了保护那些小孩儿,故意往右边拐,将那辆失控的大巴士给挡住了。”
“听说当时整辆车全被压扁了,他还穿着警服,全粘在了车椅上,弄都弄不下来。”
“真是个好人啊……”
“嘘,那是他妹妹吧。”
立莉出现在门外的这一刻,所有人的眼睛全都集中在她的身上。他们好奇地打量着她,想看一看那个圣人英雄的妹妹长这一张怎么样的脸。兄妹之间连着一根血脉的线,所以两人眉宇、棱角,总该有千丝万缕的相似之处。
可黑白照上的年轻男人,清雅英俊,一双漆黑的眼睛含着深情,平静地向外看时,如菩萨低眉悲天悯人。而眼前的少女却肆意张狂。她不愿收起自己的一点锋芒。乌黑的头发随意慵懒的散在肩头、漆黑的眼居高临下地将人觑着。还有那双饱满红艳的唇,像在雪地里开出的一朵娇嫩的玫瑰。
她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高腰牛仔裤,腰被掐得细而韧。重重摔上门,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然后抬脚踢踢踏踏地往外走去,故意踹开了那一地铃铛作响的玻璃瓶。
“她就是那个妹妹吧?”
“应该是的。他只有一个妹妹。”
“哦,看着……”那几人交头接耳面露难色,“看着不怎么像。”
“听说不是亲妹。”
同样品牌味型的洗衣液倒入洗衣桶,洗好的衣服拿出来晾晒,被太阳烘烤干后再闻。立莉顿时鼻尖酸涩。那味道明明很像,但还是不一样。到底哪里不一样?她也不知道,可就是不一样。像可口可乐和百事可乐,很多人都说明明是一样的,但有的人就是觉得这一款更甜一些,另一款太淡。
窗外风呼啸,千万只无形的手在拍打门窗。
立莉躺在哥的床上,张开手臂和双腿,像一个混沌的“大”字。天花板上的阴影在往后退,窗外天可能黑了,也可能没黑,今天可能是星期一也可能不是,时间无形的流逝于她而言别无二致。她像一只破了洞的皮球,瘫软在床榻上,什么也填不满她胸膛那里山谷一般呼呼发出回音的空洞。如果不是手机再次亮起,她觉得自己可能要变成一枚古老的琥珀。
“你明天也不回吗?”邵蓝问她。
“不回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呢?”
“不知道。”
“可你不是说,你以后再也不回那个破地方吗?”邵蓝说。
她从小朋友少,而邵蓝却有许多朋友,她便成为了邵蓝众多朋友中的一个。两人关系一直平淡以同学相处,后来她们考入了同一所大学,因童年比旁人更厚重的童年回忆,关系便比其他人深了一步。
“不过你运气真好,老周每堂课都点名的,结果周五没点。你哥……嗨。”邵蓝欲言又止。立莉猜邵蓝多半也要说“节哀顺变”,但她大咧咧性子又叫她说不出细腻的安慰人的话语,于是干脆闭口不谈。
“对了,我跟你,你知道周莉吧。”邵蓝说。
“嗯,隔壁寝的?”
“对。”邵蓝说:“她谈了男朋友,是她学长,叫岳礼,你见过他的吧?上次岳礼送她回寝室,我们还在楼下碰到过,戴个黑边框眼镜。”
立莉在空白的脑海里搜索一番,找到一张模糊的脸,“有点印象,怎么了?”
“他俩这几天一直吵,分分合合的,好几天大半夜,听到周莉在走廊跟那男的打电话,问那男的怎么不回消息,是不是和别的女生在一起。”
“出轨?”立莉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机械地进行礼节性社交,但双眼却始终在看墙壁上不断倒退的阴影。
她从来对身边同龄人的感情八卦无感。她无法理解两个陌生人为什么会因同城同校同龄这样简单的原因就坠入爱河。他们每天都在一起却从不交谈,以老公老婆相称却根本不认识彼此。
邵蓝对此也表示她的不理解,她说:“可是,谈恋爱不都这样吗?那你还想怎么样呢?”
立莉闭口不谈。
“就是不知道啊,那男的压根不接话茬。他越不接话,越回避,周莉越受不了。然后就昨天晚上,周莉又在走廊跟那男的打电话,不知道那男的说什么了,周莉突然跟被人掐住脖子了似的,尖声喊了一句:‘你是不是想要我死?’”
立莉心“怦”地跳漏了一拍。
“然后呢?”
“没然后了,就吵架嘛。”邵蓝感觉到立莉的兴致阑珊,说:“。嗨,最近发生太多事情了。反正你好好照顾自己。”
电话挂断,那本旧书又出现在她手中。刚刚和邵蓝通话时,她两手无事可干,无意识地又将这本书展开来。她本就空虚无趣,便继续上次读到的地方往下读。
后文讲的又是一个新的故事,名叫《归魂》。据说亡人死后七日故地回魂,有生者渴望将亡人留下,于是献祭了自己的头发、血和牙齿,画出血阵,最后将亡人困在自己身边。
读到这里,立莉坐起身。
黑色的裙摆蜿蜒在地。
一排红烛闪烁。
她的脸被火光照得如纸一样白。
尤为真诚。
她用黑色水性笔逐字逐句圈出:“头发、血、牙齿”……心中涌出一阵发疯一样的狂喜。她仔细地将阵法临摹下来,弯弯曲曲的纹路初看浅显,但摹完却叫人精疲力竭浑身冷汗。再往后翻页,空白处老人批注:“凡行必偿,逆天悖道,终罹天罚。”她服气怨恨地将老人的批注一个字一个字涂黑,乍一看去,像泛黄的纸上突然落下了一潭墨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