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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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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莉七八岁的时候,立戈会给她剪头发。她皮,又闹腾,头发厚实,一把抓不完,总是乱蓬蓬的。有时候那些小孩嬉皮笑脸地说她是没人要的小杂种,将口香糖缠进她的头发里。她一回家就将整个人摔进床褥上,头埋进枕头里,声嘶力竭地哭喊:“剪掉好了!剪掉好了!全剪掉,变成秃子好了!”
“胡说八道什么。”立戈拿来剪刀,耐心地一点点将口香糖摘出来。
她不耐烦也坐不住,用力摇晃着脑袋,叫立戈一下手就会扯到她的头皮。她嚎啕大哭地尖叫:“我要杀了他们,把他们全杀了!”
“他们用口香糖粘你,你就粘回去,不至于杀人。”立戈将她从后捞起来,她还要挣扎踢他,两条细腿被他按压下去。他将她抱坐在自己腿上,用剪刀的刀把轻轻敲了敲她的后脑勺。
“那小孩叫什么名字。”
“死猪。”
“他姓死啊?”
这句话莫名其妙地叫她破涕为笑,她眼睫挂着泪,鼻尖通红,抽抽搭搭地说:“王晓辉。”
“好,我知道了。”
后来立戈去她学校一趟,不知跟她的班主任还有王晓辉家长说了什么。从那天以后,王晓辉不再用口香糖粘她。但小孩身上有一种残忍的天真,他故意集合他的玩伴,将她排除在外。但她本就傲气,不爱完小孩才喜欢的滑滑梯和跷跷板,蹲在墙角看蚂蚁爬。
其他人总说,立戈有点太惯着她了,才叫她不会收敛性子,无法无天。其实这评价有失公允,在教育上,立戈极少偏袒,多是就事论事。用口香糖粘头发不对,但因此就要杀人也不对。他知她性情暴动不安,于是总像一捧清水试图将她的火焰浇灭,让她不要伤人伤己。但她天性就是立戈这块温玉的另一面,她锋利如新开的刃,刀刃向前时一往无前。但也有失手的时候,刀刃朝向了自己。
立戈不再帮她剪头发大概是她十四岁那年,是她初潮前的一天。
那天电视机里在放综艺节目,参加节目的嘉宾1掉进水里,于是其他嘉宾接二连三地跟着往下跳,像下饺子似的,立莉也跟着笑得前仰后俯。那天应该还在下雨,窗户上滴滴答答砸落了黄豆大的余地。
立戈用剪刀在她身后理发尾,耳畔刀锋刷刷作响,宛如一场无声的春雨。
他的手在她后脖颈上碰了一下,这个触碰仿佛打开了一道她身体的开关,叫她忽然将嗓中的笑声咽了回去。忽然之间,满屋都是罐头笑声和窗外的雨声。立戈手指的触感在她头皮上残留着,没有实质性的存在,只是一层薄薄的,随时会被风吹散的体温。、
她浑身僵硬,两只手缓慢挪至膝上,然后握紧成拳,两腿紧紧地并在一起。她悄无声息地回味着刚刚立戈触碰上来的感觉,然后静静等待他的第二次触碰。可就像一壶将开未开的烧水,一旦双眼聚精会神地紧盯着它,它便怎么也不肯沸腾。
立戈继续刷刷剪着,“低头。”
她将头垂下。
脖颈又酸又重。
她控制不住地又将头昂起,暗自期待他的手指会再次触碰在她的头皮上。
“头低一点。”立戈又说了一次。
她懊悔地低下,数秒后再故技重施。她沉迷于自己的小聪明,耳畔的刷刷声却突然停了下来。她下意识也静止不动,仔细听着身后动静。立戈似乎在垂头看什么,他的视线因略久的凝视产生了一种可触碰的实体,紧接着,他突然放下了剪刀。
“已经剪好了吗?”立莉抿着唇,尝到唇上些许遗憾。
“嗯。”
她拾过镜子左右看,说:“真的剪好了么?好快……”
立戈没说话,将工具归于原处,然后忽地说:“以后去外面理发吧。”
“啊?”立莉当然不依,后脖颈依旧微微发着烫。
立戈笑了一下,手指点在她整齐的发尾上,温声说:“莉莉长大了呀。”
立戈不再为她理发这件事的挫败感,被立戈说她长大了冲得很淡。立莉那时满心满眼希望长大,似乎只要长大了,那所有的小小的烦恼,便全部迎刃而解。
她带着浅薄的喜悦看向镜子,意外瞥见那身白色雪纺短袖上衣下隆起了一圈弧,还没有带钢丝圈的儿童运动内衣托不住,像一团鼓胀开的面团。
*
按照旧书上的指示,立莉剪断了发尾。
她用打火机将头发烧烬,仔细重复着书上诡谲的图案。
做好这一切,立莉走到立戈的卧室前。
她的心口怦怦跳,握上紧闭的门把手。
灯光从她身后涌入,让她长长的纤细的影子投进房间深处。
尘埃在光柱中缓慢浮沉着,像是被惊扰的金色精灵。
立戈卧室所有家具都维持在她离开时的状态,桌椅表面蒙着层白光,凝结成一片霜。
椅背上搭着她的深棕色居家灯芯绒外套,连褶皱都和她离开时别无二致。并排罗列的咖啡杯只有一只动过,下方垫了杯垫,哥爱用的那只,仍斜搁在边沿。
里面没有人。
静悄悄的。
立莉扶着门把手,松开又紧握,对着影子无声地笑了笑。
*
如果一开始就不抱有任何期待,当挫折迎面击来时的痛疼感也会降低许多。
镜子里的长发参差不齐,立莉戴上鸭舌帽去理发馆修补。理发师惋惜地摸着她的头发,说:“美女,你头发在哪儿剪的,给你剪成这样子了。”
立莉故意说:“在你们这儿。”
理发师嘴半长要吞下一枚鸡蛋,尴尬地用梳子通梳她的发尾,说:“哈,先给你洗头吧。”
立莉这番话,换来了整个理发时的六根清静。
修理发尾时,理发师的手也意外碰在了立莉的后脖颈上,他的手很冷,像披了一层冰凉的蛇皮,她一个激灵,突然眼睛一阵发酸。
回家的路上,邵蓝给她打了通电话,又聊起学校的八卦:“你的大作业写得怎么样了?我的天呀,我还一字未动呢!但我跟你说,昨天晚上学校出事了!”
“怎么了?”她习惯邵蓝的一惊一乍,听着话筒,眼睛却去看街道两侧的广告牌。
“还是周莉,她昨晚又在走廊跟那男的打电话,不知道那男的说什么了,周莉突然跟被人掐住脖子了似的,尖声喊了一句:‘你是不是想要我死?’然后,然后就……”
墙上贴了许多暑假补习班的广告贴,最多的数学补习和物理补习,其中一条广告为了吸引人眼球花了能量公式,用可爱的卡通字写着“能量交换要相等”。
立莉心“怦”地跳漏了一拍,紧接着听到邵蓝说:“就从走廊跳下去了。”
“你刚才说什么?”
“你怎么没听啊!”邵蓝不乐意地说:“周莉!她从走廊跳下去了!”
“她现在……”
“五楼呢!你说呢?”
“具体是什么时候?”
“昨天啊。”
“几点呢?”
“具体几点忘记了,反正是晚上的时候。”
“十一点?”
“唔,图书馆刚闭馆,但宿舍还没熄灯,大概是那会儿吧。”
昨天晚上十一点……
立莉想到了自己按下打火机那一瞬间的光圈。
邵蓝拍着胸口说:“因为这事儿,我们的公众账号都要报备,不许发布任何有关这件事的消息,要是被发现了,就取消评奖评优资格和保研资格。这下谁敢说这事儿?所以网上都没消息。”
“那男的呢?”立莉问:“那男的现在怎样?”
“
那男的?呵呵哒,那男的秒谈了个小学妹。”邵蓝不屑地说。
“他俩之前就在一起了?”
“这就不知道了,”邵蓝说:“不过要我说,这事还真不一定。那个男的可能就单纯需要有人陪,无所谓是谁,可以是小学妹,也可以是周莉。哎……何必呢?虽说周莉挺恋爱脑的吧,但我觉得也不至于恋爱脑到这地步的,以前跟她聊,她还挺清醒,说女生谈恋爱结婚就是被吃掉。”
立莉说:“有些事可能就是当局者迷。”
“可能是吧……”
挂断电话,立莉抱膝坐在电脑桌前。大作业她在学校时就已经简单写出大纲和细纲,但回来奔丧后就再也敲不出一个字。独居的小屋很静,而她全神贯注的时刻,她就能听到自己胸膛空落落被风贯穿的回音。她就会想到以前的事,想到立戈,想到她抓耳挠腮写不出作业的时候,立戈拍掉她送到嘴中乱咬的手。
周莉出事她的内心也有所波动,但这波动不过是深不见底的湖泊上飘过一片树叶荡开的涟漪。
她和周莉并不熟悉,大学时的同学本就关系疏远,而她又不是喜交朋友的外向性格。她对周莉的印象,不过是住在隔壁宿舍,面白个小,戴无边玻璃眼镜的同学。所以对她的忽然离开,有意外、有错愕,但也仅此而已。
如果将她放在等号的另一边是某种能量交换的必要的代价,那么她的重量对于哥来说,不过是一片鸿毛。立戈如果知道,她的本心是这么冷漠无情,大概要失望得无以言表。
她就像所有故事里都会有的偏执孤傲的反派,潜心于她觉得正确的错事。她一意孤行地再次翻开了那本灰扑扑的,散发着书虫腐朽味道的旧书,在胸口扑腾乱跳的心越来越快。她在那剧烈的心跳声里,分辨出除惊恐之外的更真实的情绪——
狂喜。
这道咒语大概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