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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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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条像两道惨白的膏药,死死贴在“烟火缘”亮堂的玻璃门上,把里头还没散尽的烧烤热气儿都给闷了回去。
午后的日头明晃晃的,晒得门口那棵歪脖子榕树的叶子都蔫儿了吧唧,却照不透店里头那股子僵冷的死寂。
吴晨熙第一个憋不住了,她猛地抡起脚,把脚边一个空塑料凳踹得老远,凳子砸在墙上又弹回来,哐啷啷一阵乱响。
“我日他先人!哪个生儿子没□□的缺德货搞举报?!让老子逮着了,屎给他打出来!”她脖子梗得通红,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像头被抢了食的狼崽子。
罗夏岚赶紧扑过去拽她胳膊,声音带着颤儿,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晨熙!别发浑!砸东西有啥用!”
柏潇然脸绷得紧紧的,手指头在手机屏幕上划得飞快,声音还强撑着稳当,但那调门儿有点发飘:“我正在查条文,看怎么申诉。这停业一天,房租、水电、原料损耗……都是钱……”他抬眼看向泥塑般杵在那儿的陈睿,喉咙发紧,“睿哥,咱们得……”
陈睿像是没听见。
他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那两道封条,嘴唇抿得没了血色,下巴绷得像块冷硬的石头。
那样子不像生气,倒像是魂儿被瞬间抽走了,就剩个空壳子立在那儿,风一吹就能倒。他好不容易才支棱起来的这个小摊儿,他一点一点攒起来的这点指望,咣当一下,全砸了。
何其络觉得心口像被冰碴子捅了一下,又冷又疼。
那火气“噌”地又冒起来,但这回有了明确方向。
他两步跨到陈睿边上,想拍拍他,手抬到半空又卡住了,最后只干巴巴地挤出句话,嗓子眼儿跟砂纸磨过似的:“陈睿……不用慌,指定是哪个眼红的王八蛋捣鬼,咱肯定能……”
陈睿眼皮猛地颤了一下,像是刚还魂。
他极慢极慢地转过头,眼神掠过何其络,又扫过气得快炸的吴晨熙、慌得掉泪的罗夏岚和强撑着的柏潇然,那空茫茫的眼睛里终于一点点渗进点别的东西——沉得能压死人的歉疚和无力。
他喉咙动了动,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对不住,是我没弄周全,拖累大伙了。”
“放他娘的狗屁!”吴晨熙吼了一嗓子,猛地扭过头去,用袖子狠狠蹭了下眼睛。
“睿哥,这咋能怪你。”罗夏岚小声吸着鼻子。
柏潇然摁灭了手机屏,长长吐出口气:“现在不是揽责任的时候。得赶紧想法子,弄清楚咋回事,然后解决它。”
“对!解决!”何其络像是被这话点醒了,那股邪火又烧旺了,但烧得冷硬,“妈的,这举报绝对有鬼!查!掘地三尺也得把这下黑手的龟孙揪出来!”
他眼神刀子似的刮过门外。
街对面那几家生意半死不活的烧烤摊?
还是最近被他们直播抢了风头、眼红心热的同行?
甚至……他脑子里闪过个更晦暗的影儿,又立马摁下去了。
现在不能瞎猜。
“潇然,”何其络转向柏潇然,话又急又稳,“你立马找张律师,问问这情况该咋弄,申诉要啥手续,麻溜的!”
“成!”柏潇然重重点头,走到墙角拨电话。
“晨熙,岚姐,”何其络又看另外两人,“店先封着,咱别搁这儿杵着了,但后头估计还有得折腾,手机都开着机,也琢磨琢磨最近有没有啥可疑人、可疑事儿,店……先不用管了。”他说最后一句时,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不忍。
吴晨熙和罗夏岚红着眼圈点了头,互相搀着,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背影看着都没了往日的精神气。
最后,就剩何其络和陈睿,隔着那扇被贴了封条的门。
日头西斜,把他俩的影子拉得老长。
空气里只剩下隔壁店铺隐隐传来的流行歌曲和远处小贩的叫卖声,混着还没散干净的香料味儿和一丝消毒水的涩味,闷得人喘不过气。
何其络转回身,看着脸白得吓人的陈睿。他伸出手,这次没犹豫,一把攥住了陈睿冰凉的手腕子。
那皮肤底下的脉搏,跳得又急又乱。
“陈睿,”何其络声音压得低,却梆硬,带着股不容置疑的蛮劲儿,“看着我,天塌不了!就算真塌了,也有我……有咱们这帮人呢!跟你没关系,是有人使坏。”
“咱从路边摊混到如今,啥瘪没吃过?这回也一样,指定能过去!”
陈睿睫毛颤了颤,慢慢抬起眼。
那双总是藏着事儿的眼睛里,此刻全是碎渣子和自我怀疑。
他看着何其络,看着对方眼里那簇烧得正旺的、混不吝的怒火和笃定,那冻僵的绝望好像被烫开了一丝细缝。
他嘴唇动了动,没出声,只极轻微地点了下头。
手腕子上传来的热乎劲儿,和何其络话里那股子横冲直撞的相信,像一丝暖流,慢腾腾地往他冻僵的四肢百骸里钻。
麻烦还在那儿,前头雾茫茫一片。
但至少,他不是一个人被扔在这烂泥坑里。
何其络攥着他手腕子的手又紧了紧,眼神狠厉地刮过那刺眼的封条,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等着,看老子不把那阴沟里的耗子揪出来,让他跪着把这破封条舔干净!”
店里死一样的寂静,反而把窗外的市井喧闹衬得格外响亮——对面五金店老板在用蹩脚的普通话跟人视频吵架,楼下阿婆呵斥孙子别踩水坑,不知谁家的高压锅“呲呲”地喷着气,带着一股炖肉的香味飘进来。
这活色生香的日常,像一层透明的玻璃罩子,把他们这几个倒霉蛋死死摁在了冰冷的现实里。
陈睿手腕子上那块皮肤还被何其络攥得发烫,那点热乎气儿像是唯一能证明他没凉透的玩意儿。
他慢吞吞地、有点僵硬地把手抽回来,动作涩得像是生锈的门轴。
眼珠子又黏在那两道白封条上,喉结上下滚了滚,到底一个字也没挤出来,只是转过身,默不作声地开始归置操作台上那堆烂摊子——中午腌到一半没来得及串的肉块还摊在那儿,血水和调料混在一起,看着有点腻歪。
肉块在灯光下泛着油光,腌料汁滴滴答答掉在不锈钢台面上,声音小得揪心。
陈睿拿起一块,扯过保鲜膜,仔仔细细裹好,再塞进旁边那个小移动冰柜里,动作机械得像个流水线上的机器人。
那冰柜平时也就放放富余的货,这会儿倒像在藏什么见不得人的赃物。
何其络看他这样,心里那点火气噗一下熄了,只剩下密密麻麻针扎似的疼。
他没吭声,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抹布,拧开水龙头,哗啦啦的水声暂时冲散了让人喘不过气的憋闷。
可任他使劲擦着桌子,油渍黏糊糊的,好像怎么都擦不干净,就像这操蛋的遭遇,黏糊又恶心。
小冰柜没多大地方,很快就塞满了。陈睿直起腰,看着冰柜,又看看空了一大半的食材架,眼神空荡荡的,像是在算这点家底还能撑几天,又像是在笑话自己白忙活。
“先弄我那儿去。”何其络把抹布甩水池边上,打破沉默,“客厅地儿大,我那冰箱也还能塞。”
陈睿没吱声,也没点头,默不作声地弯腰要去搬那冰柜。
冰柜不沉,但他手滑了一下,冰柜角“哐”一声磕地上了。
“啧,我来!”何其络一步抢过去,胳膊一较劲就把冰柜拎了起来,“你锁门。”
陈睿没争,默默从裤兜里摸出钥匙串,手指头有点不听使唤,捅了好几下才把钥匙插进锁眼。
“咔哒”一声轻响,锁舌归位,像是给这破事儿暂时画了个句号,可也把里头那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热乎气儿全锁死了。
何其络拎着冰柜走前头,陈睿默不作声跟在后头半步。
夕阳把他俩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油腻腻、裂纹交错的老街路面上。路过相熟的水果摊,胖老板娘探出脑袋,脸上挂着好奇和一点点藏不住的可怜:“哎呦,小陈老板,今儿个收这么早啊?”
陈睿嘴唇动了动,没声儿。
何其络扯出个笑,抢过话头:“嗨,盘盘货!过两天搞个大促,姨你可得来啊!”
“哎哟喂,那必须的!”老板娘讪讪笑了笑,缩了回去。
一路没话。
穿过吵吵嚷嚷的巷子,踩上吱呀乱响的老楼梯。
何其络把冰柜搁客厅墙角,插上电,老冰柜立刻“嗡——”地一声开始工作,在这过分安静的屋里显得格外闹心。
陈睿站在客厅当间,有点不知道手脚该往哪放。
这地儿他常来,蹭饭、开会、甚至累瘫了就在这破沙发上窝一宿,可从没像现在这样,像个被撵出门的流浪汉,拖着全部家当来蹭地方。
“站着干啥,坐啊。”何其络从冰箱里抠出两瓶冰啤酒,用牙咬开瓶盖,递过去一瓶,“压压惊。”
陈睿没接,眼神落在啤酒瓶上凝结的水珠,又慢慢挪开,声音哑得厉害:“……不了,喝不下。”
何其络手悬在半空,也没勉强,自己仰脖子灌了一大口。
冰凉的酒液滑下去,却压不住心里的焦躁。他抹了把嘴,看着陈睿那副魂儿都没了的德行,那股无名火又蹭蹭冒,不是冲他,是冲那不知道缩哪个王八洞里的黑手。
“你别瞎琢磨,”他把酒瓶顿在桌上,发出“咚”一声响,“肯定是斜对面‘老王家’那红眼病孙子搞的!看他那衰样我就知道憋不出好屁!要么就是上回想挖咱们墙角没挖动那个什么狗屁公司使的坏!操……”
他自顾自地分析,把可能的对家数落了个遍,越说越气,好像这样就能给陈睿找个目标,让他从那口自责的深井里爬出来点儿。
陈睿却只是安静听着,眼神飘忽,不知道在看哪儿。
直到何其络说得口干舌燥停下来,他才极轻地摇了下头,声音疲惫得像是裹了一层沙:“……没凭没据。”
三个字,把何其络所有的火气和猜测都噎了回去。
是啊,没证据。
瞎猜顶屁用。
在那冷冰冰的规矩面前,气炸了肺也没用。
客厅里又只剩下老冰柜沉闷的嗡嗡声。
窗外,天彻底黑透了,对面楼的窗户一个个亮起来,映出各家各户吃饭、看电视的影子。
谁家炒辣椒的味儿窜了进来,呛得人想打喷嚏,混合着隔壁飘来的洗衣粉清香。
这活生生的烟火气,像软刀子,慢慢割着房间里两个沉默的、被甩出正常日子轨道的年轻人。
何其络烦躁地耙了耙头发,一屁股陷进旧沙发里,沙发弹簧发出要散架似的呻吟。
他盯着陈睿没啥血色的侧脸,看他那副好像被全世界扔了的孤单样儿,心里头那点乱七八糟的心思又咕嘟咕嘟冒泡,混着拧巴的心疼和想护着他的冲动。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啥决心,声音放低了些,带着点少有的认真:
“陈睿,你听好,店黄了,咱再支摊子。”
“证没了,咱再去办,但人不能塌架。”
“你不是单蹦一个,咱们这帮人都在呢,天塌不下来,就算真塌了……”
他顿了顿,看着陈睿睫毛微微颤了一下,一字一句地砸下去:
“……哥们儿这把骨头跟你一块扛。”
哥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