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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幽谷夜雾凝血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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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浸透了南荒的山林。岩石凹陷处,两道身影蜷缩在逼仄的阴影里,几乎被浓重的黑暗与湿冷的夜雾吞没。
凌雪辞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岩壁,双眸紧闭,长睫在苍白如纸的脸上投下脆弱的阴影。他的呼吸极轻,轻得几乎难以察觉,每一次微弱的吸气都牵扯着腰腹间那道狰狞的伤口,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撕裂痛楚。内力近乎枯竭,只能在经脉中艰难地流转,勉强护住心脉,对抗着那残留剑气带来的、不断侵蚀内脏的寒意。
谢微尘抱膝坐在外侧,冷得牙齿微微打颤。南荒的夜风寒意料峭,带着刺骨的湿气,穿透他单薄的衣衫。身体的疲惫和神魂的损耗如同潮水般反复冲击着他,可意识却异常清醒,或者说,是被一种巨大的、无声的压力紧紧箍住,无法挣脱。
他的目光无法从身旁那人身上移开。
星光微弱,只能勾勒出凌雪辞一个模糊而脆弱的轮廓。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脊背此刻微微佝偻着,显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态。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清晰却消瘦的下颌滑落,消失在染血的衣襟里。那双总是冰寒刺骨、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紧闭着,削弱了他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凌厉气息,反而透出一种易碎的、近乎虚幻的平静。
可谢微尘知道,这平静之下是何等汹涌的暗流与痛苦。
他耳边反复回响着凌雪辞破开寨门时那石破天惊的一剑,以及他咳血时那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声音。更挥之不去的,是那句轻飘飘落在风里的“罪不至此”。
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尖上。
为什么?他一遍遍问自己。凌雪辞明明可以杀出去,用那些苗人的血铺一条更轻松的路,可他选择了最艰难、对自身伤害最大的方式。只是为了那些与他毫不相干、甚至对他充满敌意的异族人?
这与他认知中的凌雪辞截然不同,与他所以为的凌家那种冰冷无情的做派背道而驰。
这种矛盾像一根尖刺,扎破了他一直以来用恐惧和怨恨构筑的心防,露出底下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微弱的困惑与动摇。
还有那句关于“寒鸦”与“冰河”的师尊评语……他肯定知道了。他知道袭击者是凌轩,也知道自己认出来了。
可他为什么不逼问?不直接用刑?他那种冰冷的宽容,那种等待的姿态,反而比任何酷刑都更让谢微尘感到恐惧和煎熬。仿佛有一把无形的刀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
夜雾越来越浓,带着草木腐烂和泥土腥气,弥漫在四周。远处山林深处,偶尔传来几声不知名野兽的嗥叫,悠长而凄厉,听得人毛骨悚然。
谢微尘缩了缩脖子,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不仅仅来源于身体。
时间在无声的煎熬中缓慢流淌。
忽然,凌雪辞的身体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闷哼。蹙紧的眉宇间掠过一丝极力隐忍的痛苦之色,搭在膝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谢微尘的心也跟着揪紧。
他看得出,凌雪辞的伤势正在恶化。那强行催谷的一剑,耗空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内力,也彻底引爆了残留在他经脉中的异种剑气。若再不加以疏导和救治,恐怕……
鬼使神差地,谢微尘低声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你的伤……需要帮忙吗?”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能帮什么忙?他那点微末的灵力,连自保都困难。
凌雪辞缓缓睁开眼。
冰蓝色的眸子在浓黑夜色中显得尤为深邃,沉淀着巨大的疲惫和痛楚,但深处的冷澈却并未消失。他的目光落在谢微尘身上,没有任何情绪,却让谢微尘感到一阵无形的压力,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
“安静。”凌雪辞的声音嘶哑得几乎碎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虚弱和命令,“调息。天亮前,必须离开。”
谢微尘哑然,所有的话都被堵了回去。他默默低下头,尝试着凝聚体内那点稀薄的灵力,却发现神魂中的疲惫和残留的毒素让灵力运转滞涩无比,收效甚微。
就在这时,一阵极细微的、几乎融入夜风的窸窣声,从远处的密林深处飘来。
谢微尘并未察觉,但凌雪辞闭合的眼睫却猛地一颤,倏然睁开!
那双冰蓝色的瞳孔在瞬间收缩,锐利如鹰隼,所有的疲惫和痛苦仿佛被一种极致的警觉强行压下。他侧耳倾听,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得冰冷而紧绷,如同嗅到危险的猛兽。
谢微尘被他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怎么了?”他用气声问道,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凌雪辞没有回答,只是抬手,极其缓慢地按住了腰间的伤口附近,指缝间隐隐又有血色渗出。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那片被浓雾和黑暗笼罩的丛林。
那窸窣声变得更清晰了些,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小心翼翼地穿过灌木,正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而来!不止一个!
谢微尘也听到了,脸色瞬间煞白。
是苗人追来了?还是……那个黑袍面具人——凌轩?!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以他们两人现在的状态,尤其是凌雪辞的重伤之躯,根本不可能再经历一场战斗!
凌雪辞的眼神却在这一刻变得异常冷静。他强忍着剧痛,极其缓慢地、无声无息地站起身,靠着岩壁,目光飞速扫过四周环境。
他们的藏身之处并不算绝对隐蔽,若对方有追踪的好手,找到这里是迟早的事。
他看了一眼吓得几乎僵住的谢微尘,眉头蹙得更紧。
来不及多做思考,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已经能隐约看到林间晃动的模糊黑影。
凌雪辞猛地一咬牙,伸手抓住谢微尘的手臂,低喝一声:“走!”
声音未落,他已拖着谢微尘,猛地向岩石侧后方更深沉的黑暗处扑去!
动作牵动了致命的伤口,剧痛让他眼前猛地一黑,身形踉跄了一下,但他硬是凭借着可怕的意志力稳住了,拉着谢微尘跌跌撞撞地冲入一片半人高的杂乱灌木丛后,迅速伏低身体。
几乎就在他们藏好的下一秒,几道黑影便出现在了他們刚才休憩的岩石附近。
火折子被打亮,昏黄的光线跳跃着,照亮了那片狭小的空间和地面上的点点血迹,以及凌雪辞方才咳出的那滩尚未干涸的暗红。
“血还是湿的!人刚走不远!”一个压低的、略显嘶哑的男声响起,说的是官话,却带着古怪的口音。
不是苗人!谢微尘伏在草丛里,心脏狂跳。
“分头找!那小子受了重伤,肯定跑不远!主人吩咐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另一个声音更加阴沉。
火光照耀下,隐约可见那是三个穿着夜行衣的男子,身形精悍,动作矫健,眼神锐利,显然都是修为不弱的好手,绝非苗寨那些普通汉子可比。
他们仔细查看了地面的痕迹和血迹延伸的方向,随即默契地分散开,呈扇形向着山林深处搜去。
其中一人,正朝着他们藏身的灌木丛方向而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如同催命的符咒。谢微尘吓得浑身冰凉,连大气都不敢喘,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凌雪辞。
凌雪辞的脸色在黑暗中白得吓人,唇紧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他的一只手依旧死死按着伤口,另一只手却悄然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之上——虽然那只是一柄从苗人那里夺来的普通腰刀。
冰蓝色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恐惧,只有一片沉静的、近乎冷酷的杀意。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极端冷静。
谢微尘毫不怀疑,只要那个黑衣人再靠近几步,发现他们,凌雪辞绝对会暴起杀人,不惜一切代价。
就在那黑衣人的脚步即将踏入灌木丛的瞬间,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短促而尖锐的鸟鸣!
那即将搜索过来的黑衣人脚步猛地一顿,侧耳倾听。
紧接着,又一声鸟鸣响起,节奏略有不同。
黑衣人似乎收到了什么指令,毫不犹豫地转身,迅速朝着鸟鸣声传来的方向疾奔而去,很快便消失在浓雾和树林深处。
周围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直到确认那几人真的离开了,谢微尘才猛地松了一口一直憋着的气,浑身虚脱般地软倒在地上,冷汗早已浸透了后背。
凌雪辞也缓缓松开了按着剑柄的手,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额角的冷汗更多了。方才极度绷紧的精神稍稍放松,剧烈的痛楚便排山倒海般袭来,让他几乎无法保持清醒。
“他们……不是苗人……”谢微尘声音发颤,带着后怕,“是凌轩派来的?”
凌雪辞没有回答,只是艰难地调整着呼吸,试图压下喉咙口翻涌的血腥气。但他的沉默已然是一种答案。
凌轩果然不肯罢休!而且竟然还有同伙!这些追踪者训练有素,显然是专业的杀手。
“我们必须立刻离开这里。”凌雪辞的声音愈发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们很快会反应过来,扩大搜索范围。”
他尝试着站起身,却因为失血过多和剧痛,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晃了晃,险些栽倒。
谢微尘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他一把。
入手处一片冰凉,甚至能感觉到那单薄衣衫下身体的细微颤抖。谢微尘像是被烫到一样,差点缩回手,但看到凌雪辞那苍白如纸、冷汗涔涃的侧脸,他咬咬牙,终究没有松开。
“你这样……根本走不了多远!”谢微尘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焦急。
凌雪辞冰蓝色的眸子扫过他扶住自己手臂的手,眼神微微波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冰冷的淡漠。他推开谢微尘的手,语气平静无波:“死不了。”
又是这三个字。
谢微尘看着他自己强撑着站稳,拖着沉重的步伐,选定一个方向,毫不犹豫地向前走去。那背影在浓重的夜雾中显得如此孤绝而倔强,仿佛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将他击垮。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谢微尘心中翻涌。是恐惧,是无奈,或许还有一丝被那强大意志力所震撼的悸动。
他别无选择,只能咬牙跟上。
这一次,凌雪辞的速度明显慢了许多。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上,走得异常艰难。但他始终没有停下,也没有发出任何痛苦的呻吟,只是沉默地、固执地向前走着,用惊人的意志力对抗着不断侵蚀意识的剧痛和虚弱。
谢微尘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走过的路上,偶尔会留下一点点几乎难以察觉的、新鲜的血迹,很快又被夜雾打湿、模糊。
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这样下去,凌雪辞迟早会支撑不住。而那些追踪者,很快就会沿着这些痕迹追上来。
必须想办法止血,必须找个更安全的地方躲藏!
他在黑暗中极力睁大眼睛,搜寻着可能藏身的地方。同时,内心那场关于是否坦白的战争,也进行到了最激烈的时刻。
凌轩的出现,那些追杀者,凌家内部的阴谋……这一切都像一张巨大的、冰冷的网,正朝着他们收紧。而凌雪辞,这个身受重伤却依旧坚持着某些可笑原则的人,可能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或许能带来一线生机的浮木。
可是……坦白之后呢?凌雪辞会信吗?会不会立刻杀了他?
恐惧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
就在他心神激荡之际,走在前面的凌雪辞身形猛地一个趔趄,终于支撑不住,向前扑倒!
“喂!”谢微尘惊骇之下,急忙冲上前去。
凌雪辞单膝跪倒在地,一只手撑着地面,另一只手死死捂着腰腹,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喘息声粗重得吓人。殷红的血液不断从他的指缝间涌出,滴落在黑色的泥土上。
谢微尘看到他后颈的衣领已被冷汗完全浸透。
“必须……必须止血!”谢微尘声音发颤,带着哭腔,“再这样流下去,你会死的!”
凌雪辞猛地抬起头。
冰蓝色的眼眸中因为剧痛而布满了血丝,但那目光却依旧锐利冰冷,甚至带着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疯狂和戾气。他死死盯着谢微尘,声音嘶哑破碎:“你……有办法?”
谢微尘被他眼中的疯狂吓住,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但看到他不断流血的伤口,那股莫名的冲动又涌了上来。
他猛地想起老妪给的药瓶里,似乎有一小瓶药粉标注着止血生肌的字样。当时凌雪辞只用了内服的丹药,这外用的药粉并未使用。
“药……那个婆婆给的药粉!”谢微尘急忙从怀中掏出那个粗陶小瓶,“她说这个对外伤止血很有效!”
凌雪辞的目光落在那个小瓶上,眼中的疯狂戾气稍稍减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审视和权衡。他此刻的状态,根本无法自行运功有效止血,若放任不管,确实凶多吉少。
沉默只持续了一瞬。
他极其缓慢地、几乎是耗尽了最后力气地,向后靠坐在一棵树干上,松开了捂着伤口的手,哑声道:“快点。”
这近乎是一种托付,一种极其脆弱的信任。
谢微尘握紧药瓶,手心里全是汗。他深吸一口气,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揭开凌雪辞那早已被鲜血浸透、粘连在伤口上的衣衫。
当那道狰狞无比的剑伤完全暴露在眼前时,谢微尘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伤口极深,皮肉外翻,边缘泛着一种不正常的、被寒气侵蚀后的青黑色,鲜血仍在不断地、缓慢地从中涌出。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拔开瓶塞,将里面白色的药粉小心而均匀地洒在恐怖的伤口上。
药粉触碰到伤口,凌雪辞的身体瞬间绷紧,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力压抑的闷哼,额头上青筋暴起,显然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但他硬是咬着牙,没有动弹分毫。
谢微尘的手指也在发抖,尽可能快地撒完药粉,然后又撕下自己里衣相对干净的布料,笨拙却仔细地为他将伤口层层包裹起来。
做完这一切,谢微尘几乎虚脱,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气。
也不知是那苗寨老妪的药确实神奇,还是止血及时,伤口流血的速度明显减缓了许多。
凌雪辞靠在树干上,闭目调息了许久,脸色依旧苍白得透明,但呼吸似乎顺畅了一丝。他睁开眼,看了一眼包扎好的伤口,又看了一眼累得瘫坐在地的谢微尘,冰蓝色的眼眸中情绪复杂难辨。
“为什么?”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几分冰冷,多了一丝探究。
谢微尘一愣,没明白他的意思。
“你刚才……可以跑。”凌雪辞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他脸上,“或者,趁我虚弱,做点什么。”
比如,杀了他,或者夺走碎片,去向凌轩邀功。
谢微尘的身体猛地一僵,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
为什么?
他也不知道。
或许是因为那句“罪不至此”。或许是因为他咳血时那脆弱却倔强的背影。或许只是因为,在无边无际的恐惧和黑暗里,眼前这个重伤濒死的人,是唯一一个能让他感到一丝奇异“熟悉”的存在。
最终,他低下头,避开了那道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目光,声音低若蚊蚋:“我……我不知道……”
凌雪辞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再追问。空气中只剩下夜风穿过林梢的呜咽。
良久,凌雪辞再次挣扎着站起身。伤口包扎后,行动似乎略微方便了一点,但虚弱感并未减轻。
“不能久留。”他望着追踪者消失的方向,目光沉凝,“他们很快会循着血迹找来。”
谢微尘也连忙爬起来,脸上满是忧虑:“可是你的伤……”
“往前走。”凌雪辞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我记得地图标示,这附近应有一条暗河。顺着水流走,可以掩盖气味和踪迹。”
他不再多言,选定一个方向,再次迈开了脚步。步伐依旧沉重虚浮,却带着一种永不低头的坚韧。
谢微尘看着他的背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夜雾和血腥味的空气,快步跟了上去。
这一次,他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留意着地面,尽量抹去那些难以避免的、零星滴落的血迹。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跋涉在浓雾弥漫、危机四伏的南荒山林中。
黑暗仿佛没有尽头。
但这一次,谢微尘看着前方那个摇曳却始终不曾倒下的身影,心中的某些东西,似乎正悄然发生着改变。
或许,他该赌一把。
就在天际隐隐透出一丝极淡的灰白,预示着长夜将尽之时,一阵微弱的水流声,穿透浓雾,隐隐传来。
凌雪辞的脚步顿了一下,侧耳倾听,冰蓝色的眼眸中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微光。
“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