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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暗流无声向京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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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声渐响,由模糊变得清晰,如同某种指引,穿透浓得化不开的夜雾。
凌雪辞的脚步明显加快了些,尽管每一步仍牵扯着腰腹的剧痛,但他几乎是凭借着一股本能,朝着水声传来的方向挪去。谢微尘紧跟在后,心脏因疲惫和紧张而狂跳,却又因这希望的水声而生出一丝微弱的力气。
拨开最后一片纠缠的湿冷藤蔓,眼前豁然开朗。
一条不算宽阔的地下暗河出现在眼前,河水在极其微弱的天光映照下,呈现出一种幽深的墨黑色,无声而迅疾地流淌着,水面上弥漫着比别处更浓重的、冰凉的白色水汽。河岸两侧是经年累月被水流冲刷得光滑无比的岩石。
凌雪辞停在河边,凝望着墨色的河水,冰蓝色的眼眸中飞快地闪过一丝计算。水流可以最大限度地掩盖他们的气息和留下的痕迹,是眼下摆脱追踪的最好选择。
“下去。”他没有回头,声音被水声衬得有些模糊不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谢微尘看着那漆黑如墨、不知深浅、散发着刺骨寒气的河水,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这水……”
话未说完,凌雪辞已率先踏入了河中。
冰冷的河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衣袍和下摆的伤口,刺骨的寒意让他猛地吸了一口冷气,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脸色在刹那间褪得一丝血色也无,仿佛所有的生命力都被这冰水冻结了。但他只是停顿了一瞬,便咬着牙,继续向河心走去,河水很快漫过他的腰际,淹没了那刚刚草草包扎的伤口。
谢微尘看得心惊肉跳,再也顾不得许多,眼一闭,心一横,也跟着踏了进去。
彻骨的冰冷如同千万根细针,瞬间刺透肌肤,直扎进骨头缝里,冻得他浑身一僵,几乎尖叫出声。河水比看起来更深,水流也更有力,推搡着他的身体。
凌雪辞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依旧冰冷,却伸过来一只手。
那只手苍白修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同样冰冷刺骨,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感。
谢微尘几乎没有犹豫,一把紧紧抓住。凌雪辞的手很有力,拽着他,逆着水流,开始向上游方向艰难地跋涉。
冰冷的河水不断带走体温,伤口浸在水中的刺痛一波波冲击着凌雪辞的意识。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沉重,每一次迈步都像是在拖拽着千钧重物。谢微尘也好不到哪里去,牙齿咯咯作响,全靠一股不想死在这里的意念支撑着。
两人沉默地在黑暗的河水中前行,耳边只有哗哗的水流声和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浓雾在水面上翻滚,将他们身影吞没,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条无尽的暗河和刺骨的寒冷。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渐渐由浓墨转为一种深沉的黛蓝,预示着黎明将至。河岸两侧的地势也开始发生变化,不再是陡峭光滑的岩壁,而是出现了缓坡和茂密的植被。
凌雪辞的速度越来越慢,身体摇晃得厉害,抓住谢微尘的手也越来越紧,几乎是指甲掐进了他的皮肉里。
“上去……”他终于开口,声音微弱得几乎被水声盖过。
谢微尘连忙扶着他,奋力向一侧的河岸挣扎过去。爬上岸的过程无比艰难,湿透的衣物沉重冰冷,凌雪辞几乎完全失去了力气,大半重量都压在谢微尘身上。
两人最终瘫倒在岸边的草丛里,浑身湿透,冷得瑟瑟发抖,如同两条濒死的鱼。
凌雪辞侧躺着,蜷缩起来,剧烈地咳嗽,咳出的却不再是血,而是冰冷的河水。他的脸色是一种吓人的青白色,嘴唇发紫,眼睫上甚至结了一层细微的白霜。伤口处的包扎早已被水浸透松散,隐隐又有血色渗开,染红了湿漉漉的衣袍。
谢微尘自己也冷得几乎失去知觉,但看到凌雪辞这副模样,恐惧压倒了一切。他挣扎着爬起身,四处张望。
这里似乎是一处隐蔽的河湾,植被异常茂密。他咬着牙,踉跄着钻进旁边的树林,捡拾一切能找到的干燥些的枯枝落叶,又费力地掰下一些粗大的枯枝。
回到岸边,他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幸好是用油布包好的,居然还能用。颤抖着手,试了好几次,才终于点燃了一小簇微弱的火苗。
他小心翼翼地将火苗引燃枯叶,再加上细枝,最后是粗些的枯木。一团小小的、却无比珍贵的篝火,终于在渐亮的晨曦中跳跃起来。
橘红色的火光驱散了一小片范围的寒冷和黑暗,也带来了一丝虚幻的暖意。
谢微尘将几乎失去意识的凌雪辞半拖半抱到火堆旁,让他尽量靠近热源。他自己也挤在旁边,伸出冻得僵硬发紫的手,贪婪地汲取着那一点微薄的温暖。
火光跳跃,映照着凌雪辞毫无血色的脸。他闭着眼,长睫湿漉漉地垂着,呼吸微弱而急促,仿佛随时都会停止。
谢微尘看着他那副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的模样,再想起昨夜他破开寨门、咳血前行、以及刚才在冰河中死死拽住自己的样子,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胸中翻腾。
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伸出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解开凌雪辞湿透的衣袍,露出那道被水泡得发白、边缘翻卷、依旧狰狞的伤口。
他从自己怀里掏出那个同样湿透的药瓶,倒出里面所剩无几的药粉。药粉有些结块,但还能用。他重新为凌雪辞清理伤口,撒上药粉,又撕下自己内里还算干燥的衣物下摆,再次仔细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他累得几乎虚脱,靠在旁边的树干上,望着跳动的火焰发呆。
天光彻底放亮,晨曦透过林木的缝隙洒下,驱散了部分浓雾。林间传来鸟雀的鸣叫声,充满了生机,与他们二人的狼狈濒危形成鲜明对比。
一阵轻微的响动让谢微尘猛地回神。
凌雪辞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正静静地看着他。冰蓝色的眸子被火光映照着,褪去了平日的冰冷锐利,显得有些朦胧和疲惫,却依旧深邃,看不清情绪。
谢微尘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有些手足无措。“你…你醒了?”
凌雪辞没有回答,目光缓缓扫过身上干燥了许多的衣物和重新包扎好的伤口,最后又落回到谢微尘脸上。他的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但似乎也没有了之前的审视和压迫。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火堆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的流水声。
“……多谢。”许久,凌雪辞才极轻地吐出两个字,声音依旧沙哑得厉害。
谢微尘愣住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从没想过会从凌雪辞口中听到这两个字。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他慌忙低下头,掩饰性地拨弄了一下火堆。
“没…没什么。”他声音闷闷的。
凌雪辞不再说话,闭上眼睛,似乎又陷入了半昏半醒的调息状态。但这一次,他的眉宇间似乎舒展了些许。
谢微尘默默地看着火堆,内心那场关于坦白的战争,再次激烈起来。经过这一夜,那些冰冷的恐惧似乎被这微弱的篝火融化了一点。他看着凌雪辞重伤虚弱却依旧平静的侧脸,想起他推开寨门时的决绝,想起冰河中那只冰冷却有力的手。
或许……或许他真的不一样。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试了几次,才终于发出极其微弱的声音:
“……袭击苗寨的人……我可能……认识。”
话音落下的瞬间,凌雪辞的眼睫猛地颤动了一下,但他没有睁开眼,也没有任何其他动作,仿佛只是被火光照耀的错觉。
谢微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全是冷汗。他等待着,恐惧着预期的雷霆震怒或是冰冷的逼问。
然而,什么都没有。
凌雪辞依旧安静地躺着,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就在谢微尘以为他是不是又昏过去,或者根本不想听的时候,那个沙哑的声音极低地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我知道。”
谢微尘猛地抬头,震惊地看着他。
他知道?他早就知道?那他为什么……
“凌轩。”凌雪辞吐出这个名字,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旁系里剑道天赋最好的一个。可惜,心术不正,急功近利。”
谢微尘彻底呆住,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上来。他原来什么都知道!他一直在等什么?等自己主动跳出来?
“你……你什么时候……”他声音发抖,几乎语无伦次。
“他的剑路,太明显。”凌雪辞依旧闭着眼,声音微弱却清晰,“破绽也一如既往地……愚蠢。”
“那……那你为什么……”为什么不逼问我?为什么不杀了我?谢微尘后面的话问不出口,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了他。
这一次,凌雪辞沉默了很久。久到谢微尘以为他不会回答。
“你看我的眼神……”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疲惫,“和他当年看我的眼神……很像。”
谢微尘怔住。当年?凌轩当年?也是这种恐惧、怨恨、又带着不甘的眼神吗?
“凌家……”凌雪辞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梦呓,“那样的地方……生出什么样的心思……都不奇怪……”
他的话语断断续续,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却像一把钝刀, slowly割开了谢微尘一直以来的某些认知。他原本以为凌雪辞是凌家高高在上、理所当然的继承者,享受着一切荣光和权力,可现在听来,却似乎并非如此?
他还想再问什么,却发现凌雪辞的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似乎因为过于虚弱和疲惫,再次陷入了昏睡。
谢微尘坐在那里,心乱如麻。
凌雪辞知道了一切,却没有发作。是因为重伤无力计较?还是因为……他口中那句“都不奇怪”?
篝火渐渐微弱下去。
谢微尘添了些柴火,看着跳动的火焰,第一次开始真正思考凌家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而凌雪辞,又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阳光渐渐变得强烈,驱散了晨雾,也带来了一丝暖意。
谢微尘也感到一阵阵难以抵抗的疲惫袭来,但他不敢睡死,强打着精神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快到正午时分,凌雪辞的体温开始升高,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呼吸也变得灼热急促起来。
他发烧了。伤口浸泡冰水,终究还是引发了高热。
谢微尘心急如焚,却毫无办法。他只能不断用浸湿的布巾敷在他的额头,试图为他降温。
凌雪辞在高热中陷入昏迷,眉头紧蹙,偶尔会发出极其模糊的呓语,听不清内容,只能捕捉到几个零碎的词。
“……师尊……”
“……不是……”
“……霜……痕……”
谢微尘守着他,看着他即使在昏迷中也依旧挣扎痛苦的模样,心中的那杆天平,正在无声而缓慢地倾斜。
当夕阳再次西斜,将树林染上金红时,凌雪辞的高热终于退去一些,陷入了更深沉的睡眠。
谢微尘也累得几乎睁不开眼,靠坐在树下,意识模糊。
就在他半梦半醒之际,远处隐约传来一阵规律而奇怪的“哒哒”声,伴随着车轮碾过地面的沉闷响动。
不是追兵!是商队?还是路人?
谢微尘一个激灵,猛地清醒过来,心脏狂跳。他犹豫地看向依旧昏迷的凌雪辞。
这是一个机会。也许是他唯一能摆脱这一切的机会。
他可以呼救,可以跟着路过的商队离开这危险的南荒,远离凌家的是非,远远地躲起来。
他站起身,几乎就要冲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可是,脚步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他回头,看着火堆边那个昏迷不醒、重伤脆弱、却曾在冰河中死死拉住他的人。
如果他走了,凌雪辞会死在这里。绝对会死。
那些追杀者不会放过他。凌轩不会放过他。
而自己……就算逃走了,又能逃多久?凌家的势力无处不在。更何况,那块碎片……那些谜团……真的能彻底摆脱吗?
远处,“哒哒”声越来越近,似乎已经到了不远处的官道上。
谢微尘站在原地,身体因激烈的内心挣扎而微微颤抖。机会稍纵即逝。
最终,他猛地一咬牙,转身,非但没有向官道跑去,反而迅速熄灭了篝火,用枯枝落叶尽力掩盖痕迹,然后奋力将凌雪辞拖拽到更深处、更茂密的灌木丛后隐藏起来。
他自己也屏息凝神,蜷缩在旁,透过枝叶的缝隙,紧张地望着外面。
一支规模不小的商队缓缓从林外的官道上行过,驮马的铃铛声清脆,伙计的谈笑声隐约可闻。那是生机,是通往安全世界的路径。
谢微尘紧紧咬着下唇,直到嘴里尝到一丝血腥味,强迫自己一动不动,眼睁睁地看着那支商队渐渐远去,声音最终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直到外面彻底恢复寂静,他才脱力般地松一口气,瘫软下来,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他选择了留下。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虚脱,以及一丝奇异的平静。
他看向身边依旧昏迷的凌雪辞,低声地,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对谁承诺:
“……北方。”
“我们……往北走。”
据说京城在北边,天子脚下,或许能暂时避开凌家的锋芒。而且,凌家的根基也在北方,最危险的地方,或许也是最容易找到真相的地方。
夜色再次降临。
凌雪辞在夜半时分悠悠转醒。高热退去后,他显得更加虚弱,但眼神却清明了许多。
谢微尘将最后一点干粮递给他,并低声说出了自己的决定:“追兵可能还在南边搜寻。我们或许……可以往北走。去京城方向。”
凌雪辞接过干粮的手顿了顿,抬眸看了他一眼。冰蓝色的眼眸在夜色中深邃如潭,映着一点点微弱的星光,似乎能看透人心。
他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质疑这个决定。只是沉默地吃了干粮,喝了点水。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站起身。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整理好仅剩的物品,两人再次踏上路途,这一次,方向是向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