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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京华烟雨暗藏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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货船在暮色中缓缓靠向京郊码头。
不同于伏波城的咸腥海风,也不同南荒的湿瘴之气,京畿之地晚风里裹挟着的是尘土、炊烟、隐约的脂粉香,以及一种无形却厚重的、属于权力中心的压抑感。码头上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扛包的苦力、查验的小吏、招揽生意的伙计、等候主人的车夫……构成一幅繁忙而等级森严的众生图。
凌雪辞早已将周身那引人注目的冰寒剑气收敛得滴水不漏,此刻的他,不过是个面容略显苍白、气质有些冷硬的普通江湖客。谢微尘跟在他身后半步,低眉顺眼,更是泯然众人。
两人随着人流踏上码头坚实的木板,混杂在卸货的力工和匆匆的旅人之中,并未引起任何额外注意。只有经过码头税吏身旁时,那税吏下意识抬头多看了凌雪辞一眼,似乎被那过于平静的眸光慑了一下,随即又低下头去,不耐烦地催促着后面的人快些。
“先找地方落脚。”凌雪辞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擦着谢微尘的耳廓过去。
谢微尘微不可察地点头。袖中的巡天令似乎适应了京城地界,那细微的温热感稳定下来,不再如之前那般时而躁动。但他心头的压抑感却丝毫未减反增。这座雄城,像一张无形巨网,他们正自投罗网般一步步走入其中心。
并未选择码头附近那些喧闹的旅舍,凌雪辞领着谢微尘穿行在交错的小巷中,他对京城外围的格局似乎并不陌生,脚步未有丝毫迟疑。天色彻底暗下,华灯初上,一些暗巷里开始流淌起夜晚独有的暧昧与危险气息。
最终,他们停在一家看起来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破败的客栈后门。招牌歪斜,写着“归林客栈”四字,字迹斑驳。门口挂着的灯笼光线昏黄,勉强照亮门前一小块湿漉漉的地面。
凌雪辞并未立刻叩门,而是站在阴影里,目光扫过街面两侧,确认无人跟踪,这才上前,以一种特有的节奏,轻叩门板三长两短。
片刻,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一个睡眼惺忪、伙计模样的人探出头,不耐烦地道:“打烊了,客官明日请早……”
凌雪辞并未说话,只从怀中摸出一件东西,在那人眼前一晃。
那伙计的瞌睡瞬间惊醒,脸上闪过一丝惊疑,猛地拉开门,压低声音:“快请进!”
两人闪身而入,伙计迅速关门落栓,动作麻利。门内是一条狭窄昏暗的走廊,充斥着劣质油脂和陈旧被褥的气味。
“您……”伙计转过身,看着凌雪辞,语气变得恭敬而紧张,“您怎么……”
“准备两间干净客房,热水,饭菜送到房里。不要让人打扰。”凌雪辞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
“是,是,马上办!”伙计连连点头,不敢多问,匆匆去了。
很快,两人被引到客栈二楼最里侧的两间相邻客房。房间狭小简陋,但还算干净。伙计送来了热水和简单的饭食,便躬身退下,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谢微尘掩上房门,看向凌雪辞。后者正站在窗边,指尖挑开一线陈旧窗纸,向外望去。窗外是另一片低矮的屋脊和深窄的巷道。
“这里安全?”谢微尘问。他看得出那伙计的异常反应,也认得凌雪辞方才出示的是一枚半旧的铁牌,上面似乎刻着某种飞禽的图案。
“暂时。”凌雪辞收回目光,“‘云雀’的一处暗点。老板曾是宗门旧人,受过师尊大恩,值得信任。但京城耳目众多,此处也非久留之地。”
他走到桌边,看着那并不精致的饭菜,并未动筷。“我们需要新的身份,需要知道城里现在的具体情况。”
饭后,伙计前来收拾碗筷时,凌雪辞递过一张折好的纸条和一小锭银子:“交给老板。”
伙计默然接过,迅速离去。
约莫一炷香后,脚步声在门外响起,不止一人。凌雪辞眸光一凝,示意谢微尘警惕。
门被推开,方才那伙计引着一位微胖、面容愁苦的中年人进来。中年人穿着绸褂,手指上戴着一枚不小的金戒指,像个寻常小商人,但眼神里却藏着与外表不符的精明与忧虑。
“少主……”中年人进门便压低声音,语气激动又带着惶恐,竟欲行礼。
凌雪辞抬手虚扶:“孙老板,不必多礼。非常时期,恕我冒昧打扰。”
这位孙老板正是归林客栈的老板,他连连摆手:“少主折煞小人了!老宗主大恩,小人万死难报!只是……只是您怎么此时回京?京城……京城如今……”他脸上露出极度担忧的神色。
“我已知晓大概。”凌雪辞道,“我需要知道细节,尤其是凌家内部,以及……各方的动向。”
孙老板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语速极快地道:“凌家……如今完全是凌远峰一手遮天了。他打着清理门户、整顿家风的名义,将昔日忠于老宗主和您的长老、管事或驱逐、或囚禁、甚至……据说几位坚决反对他的族老,都意外暴毙了。现在族中重要位置全换上了他的心腹或是投靠他的旁系。”
“清洗得倒彻底。”凌雪辞语气冰冷,听不出情绪。
“不止如此。”孙老板脸上惊惧更深,“凌远峰……他似乎和宫里的人搭上了线,具体是哪位贵人还不清楚,但如今凌家车马进出皇城比以往频繁太多。而且,兵部衙门的几位大人,也成了凌家常客。甚至……有传言说,国师府的人也去过凌家……”
国师府。谢微尘心脏猛地一缩,想起凌雪辞昏迷前那句“京城国师府”。
凌雪辞眼神微闪:“可知他们所为何事?”
“小人层次低微,实在探听不到这等核心机密。”孙老板苦笑,“只隐约听说,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而且……和南边有关。最近京城来了不少生面孔,有些带着南疆那边的气息,行踪诡秘,似乎也和凌家有关联。”
“红莲呢?”凌雪辞问。
“红莲?”孙老板愣了一下,“少主是说……那个近来名声鹊起的杀手组织?他们也在京城活动频繁,行事狠辣,目标似乎多是些朝臣和富商,但背后是谁指使,无人知晓。哦,对了,前几天还发生一桩怪事,西城一位负责漕运的官员被发现在书房暴毙,墙上就留了一朵血画的莲花印记。”
“还有一事,”孙老板补充道,“近来京中几处黑市,尤其是‘百鬼夜行’,出现了一些身份神秘的偃师,在大量收购各种稀奇古怪的古物和材料,出手阔绰,但没人知道他们的来历和目的。衙门似乎对此睁只眼闭只眼。”
信息杂乱而惊心,勾勒出京城水下汹涌的暗流。凌远峰勾结权宦、攀附国师、联络南疆势力,清洗家族,其所图绝非仅仅一个凌家权柄那么简单。红莲肆虐,神秘偃师活动,每一股势力都透着诡异。
“可有……凌轩的消息?”凌雪辞沉默片刻,问道。
孙老板茫然摇头:“未曾听说轩公子的消息。他不是一直在外游历么?”
凌雪辞不再追问。“我们需要新的身份文牒,越快越好。”
“这个好办。”孙老板立刻道,“小人有门路,明日晌午前便能送来。只是……少主,您二位留在京城太危险了!凌远峰必定布下天罗地网……”
“我知道。”凌雪辞打断他,“有劳了。”
孙老板见状,知劝不动,只得叹息一声:“小人这就去办。二位千万小心,若有需要,随时让伙计寻我。”他躬身一礼,退了出去。
房间内恢复寂静。
“凌远峰找的东西,恐怕就是碎片,或者与仙碑、归墟有关。”谢微尘低声道。南疆势力的出现,更加印证了这一点。
“嗯。”凌雪辞走到窗边,夜色已深,窗外只有零星灯火,“他与多方勾结,势力盘根错节,硬碰绝非良策。”
“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等身份文牒送来,换个地方。”凌雪辞道,“然后,去一个地方。”
“哪里?”
“凌家宗祠……附近。”凌雪辞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幽冷,“最危险的地方,或许也能找到最意想不到的缝隙。”
后半夜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敲打着窗棂。谢微尘躺在坚硬的板床上,毫无睡意。袖中的巡天令安稳地散发着微热,但他神识深处那盏古灯,却似乎因靠近这座城池而显得有些沉寂,如同蛰伏。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地心炎池的淬炼,想起黑水河下的惊魂,想起那个墨袍偃师恐怖的手段。力量,他需要更强大的力量,才能在这龙潭虎穴中活下去,才能揭开真相。
隔壁房间,凌雪辞同样静坐调息。体内那丝融合了古灯暖意的剑气缓缓流转,修复着最后一点暗伤,也带来一种陌生的、却并不令人排斥的平和感。他脑海中闪过师尊沉静的面容,闪过凌轩年少时练剑的背影,最终定格在谢微尘引动古灯、脸色苍白却眼神执拗的画面。
雨声渐密,掩盖了京城夜晚所有的秘密与杀机。
天快亮时,雨暂歇。伙计悄无声息地送来了两套粗布衣物和崭新的身份文牒。文牒上,凌雪辞化名“林辞”,是个采买药材的行商,谢微尘则成了他的伙计“陈微”。
两人换上衣服,将可能暴露身份的物品小心藏好,并未走客栈正门,而是从后窗悄无声息地落入小巷,混入清晨最早一批为生计奔波的人流之中。
京城的白天,依旧繁华喧嚣,车水马龙,商铺林立,叫卖声不绝于耳。但在这繁华的表象之下,谢微尘却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紧张。巡城的兵士明显增多,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人群。一些巷口,有着明显江湖气息的人看似随意地站着,目光却如同鹰隼。
他们绕过凌府所在的威严肃穆的区域,在错综复杂的街巷中穿行。凌雪辞对道路极为熟悉,总能避开那些气氛格外紧张的主要街口。
最终,他们来到离凌家宗祠仅隔了三条街的一片坊市。这里居住的多是普通百姓和小商户,鱼龙混杂,反而便于隐藏。
凌雪辞领着谢微尘走进一家临街的茶肆,在二楼靠窗的角落坐下。从这个角度,恰好能越过层层叠叠的灰瓦屋脊,望见凌家宗祠那高耸的、有着飞檐斗拱的轮廓,以及环绕其周围的森森古柏。
茶肆里人不多,几个早起的老人喝着粗茶闲聊。
“听说了吗?昨晚巡夜的火伍又加强了呢……”
“可不是,东城那边前天晚上闹了贼,听说惊动了兵马司,折腾了大半夜。”
“啥贼啊,我看没那么简单……听说啊,是跟南边那些蛮子有关……”
“嘘!慎言!不要命啦!”
议论声低了下去,带着莫名的恐惧。
谢微尘端起粗糙的茶杯,抿了一口苦涩的茶汤,目光投向远处的凌家宗祠。那里看似平静,但他袖中的巡天令,却隐隐传来一丝极细微的、与之共鸣的悸动。
凌雪辞的视线同样落在那个方向,眸光沉静,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粗糙的边缘。
风雨欲来,他们已置身风暴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