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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Chapter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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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物修复舱在绝大程度上替代了医疗服务机构,这为缩减公共财政开支创造了非常可观的结果。
对于手头紧巴的流浪骑士团来说,去途径金蛇星系的民用运输星舰上抢几个紧急修复舱,也可比去抓那些如今价值不菲,只为上层人物服务的活人医护要容易得多。
罗斯从修复舱醒来的时候,误以为自己又被扔进了另一个时间循环。要不是索温正苦着脸在旁边等,他又该在四周寻找有没有一具神秘自杀的男尸。
索温叼着一根红色烟嘴的合成香烟,双臂交叉,目光不善地看着缓缓从修复舱坐起的罗斯。
“你可算醒了?知道过去几天了吗?”
罗斯摇摇头。
“足足三天!”索温掰着手指,“要不是机器显示你还有生命活动,我可真以为你死在这里头了。”
他又上下观察罗斯,发现他微微向中心靠拢的眉头,于是开口:“你那破烂脑袋这玩意可修不好。”
这台半坏不坏的老式修复舱来自于金蛇α星一家濒临倒闭的民用医疗中心,是麦克林还没当上指挥官的时候拿枪指着负责人威逼利诱抢来的战利品。
基本上,它能像维修工那样修好士兵们身上所有的非致命伤,比如说开放性创口,或者被高斯步枪打穿的腹腔,但做不到能挽救被等离子电浆气化的脑袋。
至少它——以及更先进型号的修复舱也一样——还没办法在人类狭小精致的头骨范围内重建起好几百万亿的神经突触和美妙的神经网络,因此罗斯虽然身体焕然一新,四肢终于变得轻盈起来,唯独大脑还是负伤惨重,头痛依旧伴随着他的活动。
“但我感觉还不错,比被按在桌子上那会儿清醒多了。”罗斯说话也恢复了正常人类应有的速度,他的声带不再像干草一样萎缩。
他低头看了看身上设计简约、略显紧身的灰蓝色制服,又看了眼索温。
索温如临大敌:“我是不是该说声抱歉……老兄,别这样看着我!这可是机器人给你换的,好吗?你该不会是在找那堆破烂玩意儿吧?”
罗斯站起来,贴身的制服使得他看起来格外修长。
“不,我并不喜欢穿着沾满人体组织的衣服到处跑。那样显得我像个疯狂人体实验爱好者。”
“我承认,有点儿。所以我可连亚刚手铐都给你用上了。”索温啧啧感叹,“这可是沃克小队剩下的唯一一件体面衣服了——谁能想到最后是给你穿上的?”
“运气可真好。”他的语气带着点含枪带炮,罗斯从中听出一阵有些悲伤的阴阳怪气。
“头儿看上你了。我现在宣布,你已经成为我们光荣的沃克小队的一员。呃,应该算支援义务兵之类的吧?或者和迷你巨型太空仓鼠没什么两样的吉祥物?你得把这东西戴上,然后去CHM机库汇报,头儿在那等你。总之,没错,就是这样。”
索温递给他一块轻得像锂制的胸牌,文员把他的名字拼成了“罗丝·克兰”。罗斯接过,将胸牌插在制服左前胸上的金属凹槽里。
“如果拼写不正确,你得自己去船员控制中心申请改正。”索温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背,砰砰作响,薄薄一层肌肉和脂肪层下,凸起的骨头听起来非常硬朗。好乐器。
罗斯回以微笑,“不,没有错。”
索温忍住想把他嘴角抹下来的冲动,给罗斯指了指直达机库的传送梯。
“还有这个,伙计。我们管它叫报死手表。遇到大灾难才会叫,这样你只来得及送出求救信号,等赶过去,人早就死透啦。不过唯一的好处是能记录死亡全过程,这样在葬礼上就能播放了。遗言通常听得特别清楚。”
索温丢给他一个擦得发亮,看起来精心保养过的生物腕环。罗斯想到了那一个被他一枪打穿了脑袋的士兵。
“想不想听个笑话?这块手表的前主人的遗言是:索温还欠我三百兰特!”他又放声大笑起来,震得走廊都和他喉腔共鸣,“克莱恩,别死了。”
温妮坐在控制台前。
空旷机库中心站立着一件约18米高,通体赤红的巨型人形机甲。外层的复合装甲在机库天顶灯的冷光下有着与湿润的血肉同样的光泽。
维修臂围绕着机甲顶端的头部在进行扫描,将帝国军械部刻印的编号小心翼翼地抹除。
四周工作平台之上,维护员们正一丝不苟地在检查他们一同收缴来的超高能脉冲炮,以及在第九区军备区实验室里找到的配备的高能光束步枪与军刀。
“防务用。”温妮看着显示屏上脉冲炮的分析数据,“一个荒得不能再荒,只有穷成我们这样的星际海盗才会拜访的残废行星,需要花费这样大的力气去配备一个新型防务用CHM?”
她嗤笑一声:“不是军械部那帮蠢货疯了就是我傻了。”
助理技术员出声提醒:“上尉,舰船目前精神波同步率能达到40%的一等兵已经就位了,要通知她进入驾驶室吗?”
温妮抬头看了眼控制台正中央显示屏上的时间,思索了几秒。
“先让她进去。”温妮看见了机甲前方工作平台上穿着白色作战服的士兵身影。操作台右侧的投影上清晰显示出士兵的个人资料,突击队的基因编辑人,精神力C级。
“收到。”技术员很快下达了指令。
“舰桥通讯已确认。驾驶员生物编码已记录。主反应堆引导脉冲稳定,已就位。”
位于机甲上胸部中心的小型驾驶室舱门抬起。原本如蛛网一般攀附在机甲四周悬吊平台,随着机库地面轻微的震颤后,像被强风吹拂,回归了安全区,顿时匿去了踪影。
在士兵的面部实时电子影像传来后,温妮按下了能源控制锁定阀门。
“检测到伊娃力场波动,精神波屏蔽系统已启动。实验型CHM第一次匹配开始!”
显示屏中心瞬间亮起精神波相干信号分析图。两条相距甚远的红色曲线,在士兵冷汗直冒、无比痛苦的表情中逐渐靠拢。
“波动同步率 20%…30%…40%…45.6%!”
机甲窄长状的眼部结构内,蓝色提示灯缓缓升起。
温妮站了起来,越过立体投影,看向了防护玻璃后的庞然大物。
那一点冷蓝又像在寒风里发抖的微弱的火苗,随着技术员变得有些尖利的警告声熄灭:
“检测到驾驶员伊娃力场值域相位差扩大,精神波同步率开始下降。”
“力场相干稳定度跌破临界值!驾驶员脑波主频偏离值过高,生命体征稳定度极速下降!”
温妮不作声。
“驾驶员血压上升20%,192/121,血氧跌至82%,呼吸紊乱,生命体征稳定度仅余 27%,神经负荷已过载120%……再持续匹配10秒,她的脑干功能就会彻底崩溃,上尉!”
技术员的声音有些颤抖。
“上尉!”
“我知道。”
温妮死死盯着那两条互相背离的红色精神波曲线。
“她看起来快死了。”她突然听到到一个温润的男声。
该死的。温妮没有回头,反应堆的轰鸣在投影亮起“程序完全中止”后逐渐平息。机甲核心处的驾驶舱门弹开,一点白色从血红中跌出,刚巧落在悬浮平台上飞速推来的担架床面上。
她问倚靠在控制室门槛上,一身灰蓝色的罗斯:“谁给你的通行口令?”
“我猜的。请勿打扰。”罗斯看了看几乎算得上瘫倒在座位上的助理技术员,又转头对着温妮说,“我来作入队汇报,上尉。”
“你很担心她?”
“作为沃克小队的三等兵,我关心舰船上的每一个同伴。”
温妮冷笑:“你踩着那个一等兵兄弟的头颅加入了我的小队,她不会感激你。”
罗斯的语气依旧平稳:“我想我会说声抱歉。只是恰好我的子弹更快一些,否则我现在也只是一具平平无奇、倒在沙地上的无名尸体。”
技术员手还有些微微的颤抖,她将整理好的数据投射到了温妮右手边的屏幕上,作出了匹配实验的报告,比罗斯的入队汇报专业得多。
温妮示意调控台大气不敢出的几个临时助理和她一块儿出去。机库里恢复了从前的冷清,罗斯瞥见技术员匆匆跑向医疗舱的方向——他才路过同样的拐角不久。
“克莱恩三等兵,”温妮冷锐的树脂电子左眼中心亮着微弱的红色斑点,从控制台下方的方格里扔出一套作战服给他,“下去。”
“你去驾驶它。”
HX-II-002。
温妮从上俯瞰这台通体如浴火般璀璨的美丽机体,它的外层装甲由九头鸟星系开采出的独特赤刚打造,在昏暗的机库里,表面仍然流动着如融金一般的流光。帝国军械部尽管被酒囊饭袋占领许多年,但不可否认的是,那为数不多,对帝国未来仍然充满憧憬的有志之士,在高压与卑劣的环境下依旧创造出了惊人的奇迹。
红流。
它有个如其表一般动人的名字。
“上尉。我需要做什么?”
戴着立场保护头盔的罗斯向控制台发来疑惑。身上临时作战服一如那件索温忍痛割爱的三等兵制服,是低饱和度的灰蓝色。
温妮觉得罗斯似乎真的是因为脑部受了太大的创伤,才会对眼前生存的危机毫无实感,他亲眼见证了一个精神力C级一等兵的濒临死亡,却在没有技术员的辅助的情况下,毫不犹豫地服从自己的命令。
就像那些把脑袋削了一半,换成钛钢大脑的战争机器。
一个几乎没有精神力的失败品。温妮想,又或许他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而拼死一搏?但依据她对罗斯所建立的快速判断,罗斯现在所做出的所有反应是出于一种敏锐的生物本能,214所应该给这个实验体打了相当大剂量的精神强化剂。
“睁着眼睛。”温妮的手指飞快在控制台下的键盘上跳跃,“还有活着。”
“警告,驾驶员生物编码未识别……已确认。主反应堆引导脉冲稳定,已就位。”
温妮的手指悬停在反应堆动力阀门的解锁键上:“克莱恩,你没有精神立场,我不会开启精神波屏蔽系统。就算红流的内置防御系统认为你是入侵者,我也没法把你给救出去,清楚了吗?”
实时影像中,罗斯只是眨了眨眼,唇角微微扬起,属于他的独特面部特征。
温妮解锁了阀门,熟悉的轰鸣声、震颤声开始响彻机库。与此同时,闪烁的警报提示她未检测到伊娃力场,强行驱动红流将对驾驶员产生不可逆转的脑干损伤。
反正他那脑子也烂得不成样了。她想,没有再坏的可能性。
温妮看着中心显示屏缓缓亮起的一条红色曲线,在坐标轴上不停地涌动,红流在抗拒一个不能与控制系统共鸣的普通人;而最低下的一条平缓无比的直线属于罗斯。
“……实验型CHM第二次匹配开始。”
罗斯在脉冲推向百分之一百时,感觉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没有驾驶室,没有机甲,只有包容一切的黑色的寂静。
他像自愿沉入海洋深处的寻死者,感受到水波状的阻力将他的下坠变得漫长。
在这种汪洋中,他甚至呼吸自如,仿佛回归了出生时所处的母亲的子宫——他是自然人。大脑中的朦胧白雾似乎裂开了一个缝隙,一个陌生的名词钻入他的意识。他的身份,存在的定义,一个自然人。
就在这种如灵光流过时的顿悟里,他突然感受到如长型软针扎入脑髓的疼痛,罗斯的视觉在此刻恢复了,不断从深渊里向上翻涌的赤红色丝线开始缠绕他的全身,又像钢铁细刃绞断他的躯体。
红流,你好。他无声地与这些细线问候。
在啃食他指间皮肉的细线骤然间化成了奔腾不息的激流,似乎被这种温和的反抗激怒,势将罗斯的存在从它主宰的小世界里吞吃殆尽。
温妮看着实时影像中罗斯失焦的眼睛,警报声响彻控制台,如火光闪烁的红色指示灯与波动更加猛烈的属于红流的精神曲线一起,将她的脸上映出一片诡异如血雾一般的景象。
“你会死在这里。”她听见自己不自觉地喃喃。
红流。
罗斯继续在呼唤它。他开始清晰感受到自己的血液又再翻滚沸腾。那如第一次苏醒时相仿的、要将他的灵魂与肉.体分裂般的疼痛。
在灼伤的痛楚下,罗斯的眼睛仰视他下坠时的起点,似乎能够透过层层叠叠垒起的血色壁垒找到那一道窄门。
他找到了出口。
想将他血肉融入汪洋中的激流忽然平缓了。
它开始变成了温柔的、将罗斯一层层包裹、叫伤口愈合的泉流。红线化成了薄雾,在黑色的洋流里似水纹舞动,将他托举回到了可以让这个人类呼吸的水面。
我认识你。你很疼,对不对?
罗斯听到红流悲伤地说着。
温妮没有顾上右肢尚未愈合的巨型撕裂,她撑在控制台面上,右臂因用力而微微颤抖,指根发白。
那两道精神波在反应堆能源将要耗尽的瞬间几乎融合为了一体。
她恍惚以为自己是太期盼有一个新机师,又或者是为老搭档的死亡悲伤过了头而产生了幻觉,直到精神力场穿过防护玻璃,将她半个金属身子一同掀翻在控制室,温妮才意识到红流动了。
一瞬间的98.12%。令人惊叹的同步率。
罗斯的四肢重新开始回应神经指令,他听到温妮那一声不知说予何人的诅咒。
红流在驾驶舱门弹出的瞬间,左臂挣脱了供能接口,将从驾驶室摔落的罗斯接在金属掌心内。血红色,蓝灰色,再混杂罗斯嘴边涌出的鲜红色。
温妮从地上缓缓站起。
带着罗轻笑的悦耳声音顺着头盔内的声波扩散设备回响在控制室:“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队长。”
“但很抱歉,我想答案是否定项。我会活下来。这是我的直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