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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   维纳尔教堂很早就兴建了。
      在王朝还未曾迭代的时候,在周遭村落都还是低矮漏雨的茅屋的时候,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来了一个大胡子蓝眼睛高颧骨的外国人,他穿着白领黑袍,脚下踏着能轻松从淤泥里拔出来的胶鞋,他自称维纳尔教父。教父身后跟着翻译和几个小吏,他们帮他在各个村子里寻了瓦匠木工,还有大批青年壮汉。
      维纳尔教父在翻译的帮助下,拿出教堂图纸亲自给瓦匠石匠等人上课。可怜老汉们一把年纪,还要学这怪模怪样的尖顶红砖建筑。在从不拖欠的工钱的驱使下,一旁还有官吏监工,大家搬砖砌瓦,初代的小教堂总算建了起来。
      而后在积年累月里,修道院规模渐显,最出名的是维纳尔教父的善举。他一手创办了育婴堂,收容被遗弃的婴孩少儿。有的孩子是他在乡野城镇布道时偶遇救济回来的,有的孩子是被父母亲人偷偷用篮子放在门口半夜“敲门环”的。
      “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去维纳尔教堂的吗?”申明简问被火车摇得昏昏欲睡的曲艺。
      他托着曲意脑袋,防止他撞到车窗玻璃上。
      “不记得了,”曲意嘟囔了一下,自己坐直了,想了想,回道:“应该也是被篮子一装扔过去的,我认识好几个人都是这么来的。”
      “有没有留下什么辨认身份的物件?”人总是重血缘的,申明简认为为人父母者,抛弃自己的亲生骨血,大概也是要不甘心地留下信物,万一日后还有机会,也好再续亲缘。
      曲意摇了摇头:
      “我见过嬷嬷们收容孩子,第一件事就是把身上带来的所有东西上缴,连穿的里衣也要通通脱掉,再带去从头到脚洗刷干净。”
      曲意压低了声音,闭着眼睛加了一句:
      “像刷小猪猡一样。”
      申明简沉下了心,环过曲意的肩膀,把他压在自己肩膀上。曲意的呼吸渐渐放缓,小小的气息喷在他脖颈之间,旅途疲乏,他就这样睡着了。

      火车呜咽出轰鸣声,巨大的刹车摩擦声代表着到达终点了。托维纳尔教堂的福,这个偏僻的远郊乡镇因为它的存在通了火车。
      曲意在临到达前醒了。来这个地方的人并不多,但曲意还是坚持拉住申明简的手腕,生怕他走丢似的,带着他往前走。
      少年不知是体热,还是天闷,还是二者皆有之,他湿腻腻的手心黏在申明简的皮肤上,他就这么一手叫他牵着,一手拎着小皮箱。
      晌午时分,车站外除了零星几个拉客的车夫,没旁人了。曲意选了一个皮肤黝黑的,看着就跑得快的,用土话问他:
      “切教堂几钿?”
      “一块”。
      曲意直接摸了两只大洋递过去,跟申明简坐到车上。躲在厚厚的车棚下头,太阳光总算没有那么难耐了。
      火车站离教堂并不远,不到一刻,三轮车停下来,那黑皮小哥还在曲意下车踉跄时扶了他一把。
      “曲少爷,当心些。”
      这下轮到曲意茫然了:
      “侬恁得吾?”
      那车夫拿肩头搭着的粗布擦了擦脸上的汗,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眼珠也亮晶晶的:
      “当然恁得咯,那年少爷来重修教堂,是吾拉侬来哉。后头修教堂招小工,吾一道来额。”
      曲意眨眨眼,想起来什么似的:
      “哦,阿发?”
      “哎,是额,少爷还记得!”阿发腼腆地笑了笑。
      申明简见他们认识,便又拿出两只大洋递给阿发:
      “大热天辛苦了,小兄弟去吃碗茶。”
      阿发犹豫着不好意思收,曲意一把将钱塞到他手上:
      “阿发,收下来哉,去歇一歇。”
      阿发连声谢个不停,目送他们走向教堂里去,这才揣好洋钱,踩着车走了。

      一场火的痕迹已经远去了,空气里不再有焦糊呛人的味道。原本木制的大门全烧毁了,曲意做主换了块铁的,生冷的,硬黑的,不会被火轻松击败甚至助纣为虐的。铁门在这样的季节里颇生出几丝凉意。
      一个年轻的神父站在铁门后的阴影里,微笑着迎接着他们的到来。
      “小意,今年来得挺早的。”
      “我哥带我提前下山办事,哥,这就是宋悦神父 ,前两天跟咱们通过电话的。”
      宋悦是继维纳尔之后接管这座教堂的新神父,他的“新”在于前事皆新。他由白神父介绍过来,他与这块土地毫无瓜葛,他是一位虔诚的侍奉者、善良的卫道士。宋悦的这种新同时让他与此处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往事如烟,他的保守手段对治理这里来说是一件好事。宋悦面容也很憨厚朴实,或者说模糊,很难让人记住他长什么样子。起码曲意脑海里没法儿勾勒出他的样貌。信众们都说,越是贴近圣贤的人越容易面相模糊,宋神父很灵的。
      忠实的宋悦还是一个包容的人,他在后院菜地里开辟了一小块防火洼地,容许曲意年年来这里烧纸祭拜。这样割裂的奇景总让教堂里其他新来的修士敢怒而不敢言,信教的地方怎么能烧纸呢?可是谁都知道这位少爷是背后的资助人,当他们为此事去和宋悦抱怨又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你们不要论断人,就不被论断。”宋悦用经文如此回应他们。
      在曲意的监工下,教堂该有的漂亮细节一处不少,三圣的绘画雕刻焕然一新。不等申明简逛完整个院子,曲意就领着申明简来到塔楼的第三层,这里是一间通风明亮的屋子,定期有专人打扫,一直都是给贵客留宿用的。
      进了房间喝了两口凉茶,曲意便坐在杌子上用锡箔纸叠起元宝来。
      “你从哪儿学的这一手?”
      申明简也坐下来帮他,不过他叠得不如曲意好,速度也慢一些。
      “周叔教的,周叔还告诉我黄表纸要划一划再烧,不然里面烧不透。”
      两个人叠一会儿元宝,划一会儿纸,弄得一手锡箔粉末一手黄纸碎末。曲意在这件事上有一种强迫似的认真劲头,每一张纸都认认真真揭开,每一个元宝边角都悉心捋平。他把老人家教导的话语都记在了心里,报恩,赎罪,祭亡。周叔用他朴素的民间智慧帮这个孩子脱身出来,在曲意第一次回来烧过纸后,一直纠缠他的噩梦便离散了很多。
      最后元宝被棉线串起长长的一条,拖在地上被砖头撞得不住磕头。划好的黄表纸都堆在一口有厚厚铁锈的大锅里,曲意面无表情地蹬了锅一脚,铁锅就吱吱呀呀地晃了好几下,但依旧保持平衡没有翻。
      这不是申明简第一次叠元宝划纸钱,早在他父亲离世的时候,他便披麻戴孝位列孝子贤孙第一位,给父亲烧纸磕头致哀,给前来吊唁的宾客致谢。后面还有申老太爷的后事,那时家宅混乱,老子的葬仪要比儿子的简陋很多,但申明简该行的礼一个不少。再到后来,他死人见得多了,太多了,人便麻木了。谁在荒无人烟的战场上给死人烧纸呢?高高燃起的烟雾只会暴露队伍的位置。马革裹尸都是一种难以实现的理想,太多的肉身被鹫鹰啄食,枯骨被鬣狗叼走,难得全尸。
      申明简白天卖力地干活干久了,精神始终亢奋着。到了夜里,在这即将农历十五的夜里,他嫌窗外那轮明月太白太亮了,洒在眼皮上灼人。但他不敢肆意翻身,曲意累了,正枕在一旁缩在床里小小打着呼噜。
      申明简起身想拿衣服遮一遮窗户,却一眼看到外头有一个黑影跪在地上。他轻手轻脚离开房间,走到院子里。离得近了,发现是一个陌生的修士跪在圣像龛前。这是一个没有出现在晚餐席上的修士。
      这形单影只的修士听到了脚步声、火柴擦燃声,紧跟着便闻到了香烟的气味。他停止诵经,头还是一直低着,手里依旧拨弄着十字念珠:
      “申先生,当心火烛。”
      申明简可没有在这座失过火的教堂里发现众人对火烛的敬畏,他此时需要尼古丁。
      “你是谁?”
      “我叫阿秀。”
      “阿秀,你怎么这个点还做祷告,你们圣父圣母知道了要感动死了。”
      阿秀听了他这番不客气的话语,这才转过身来,月光把他占了半张脸的枯萎褶皱的皮肤照得一目了然。但从另外小半个干净清秀的脸上能窥出原貌。
      申明简始终明白,长得好并非好事。
      阿秀见申明简岿然不动,申明简甚至连眉毛都没有挑一下。他发自内心地笑了笑:
      “申先生,我在做晨祷。”
      “哦,晨祷,”申明简把没吸完的半支烟丢在地上捻掉火星,“晨祷不是早晨做吗?”
      阿秀的视线顺着橘黄色的火星下坠,他两只眼睛周围的皮肤都是黏在一起的,但不妨碍他视线清明。他摇了摇头:
      “传统上晨祷应当是凌晨两点做的,自从我的脸……”
      阿秀轻轻碰了一下脸上层层叠叠的皮肤,这时申明简发现他的手是好的,他继续说道:
      “我把这传统延续了下来。”
      “是因为那场大火。”申明简带着笃定的语气。
      阿秀大方地点了点头,问他:
      “申先生,晚饭用得好么?”
      “还不错。有一道茼蒿豆腐汤很鲜美,可惜你没来吃。”
      “申先生喜欢就好。不可惜的,晚饭是我做的,上桌之前我就尝过了。”
      “你做的?”申明简十分诧异,他看这个小修士遭遇火劫,居然还敢继续同炉火打交道,“你,你不怕——”
      “申先生,”阿秀打断他,“既然您喜欢,那我这两天多做一些清爽的蔬菜给您尝尝。”
      申明简一时语塞,便不去刨根问底揭人伤疤了。
      “多谢你,你的手艺很好。”
      夜里有风,把几片薄云吹笼到月影上,天上扑扇飞过与暗沉融为一体的蝙蝠。
      “申先生,请收下这个。”
      阿秀将一块用油纸包着的小小的方形糖果轻轻放在申明简手里:
      “这是我用百合茯苓熬的糖,能助眠。不早了,您早些休息。”
      他说完便低头欠了欠身,隐没在了黑夜里。
      申明简目送他的背影离去,他隔着油纸闻了闻,果然闻到一股清新的药草味儿,他想了想,并没有拆开品尝,而是把它放进了香烟匣子里。
      这场偶遇没头没尾,跟话本里书生遇到精怪似的,申明简暗自咂摸着,想来教堂修道院这种地方是难生精怪的。
      夜风一吹,给他吹出几分倦意,将他又重新送回床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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