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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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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试过从门缝里看人没有?
当被与世隔绝,各种感官都会变得灵敏起来,饥渴地寻求空气里每一丝每一毫的不同之处。粗糙的鞋底踩在草上的碾压声,老鼠在无人的院子里撒欢窜动。多余的雨水顺着平缓的地势往相对低处流去,冲不掉的是这处地方的荒僻。耳朵总是饱含期待,但耳朵也总是被骗。那些动静从来只是过客,没有一道声音为这对敏感的耳朵而来。久而久之,听觉上的信任感便逐渐消失了。只好用双眼翻遍每个角落去找每个空隙,最终,希望便落在了那道细细窄窄的门缝上。
门缝总是第一个知晓晨光的,一道斜斜的光从门缝外打进来,打在地上,伴随着日升日落,这道光始终坚贞地轮换脚步。门外与门内,光明与黑暗由此分明,黑暗祈盼着光明。光一来,便忍不住要从门缝里往外头瞧了。两只眼睛盛放不下,只好就着最急迫的那只眼睛来看。其实眼前总是一成不变的东西:一条短短的秃了的小径,两边共有七丛杂草,小径上土块石子很少变动,送饭的人都小心翼翼不留痕迹。把眼睛眯上,能让视力再好一些,能看到半遮住这处院落的灌木,灌木之外,是前往教堂厅内的必经之路。那里就热闹多了,总是要让黑暗看到一些活人的,不然黑暗之中是要酝酿疯狂的。
门缝让视线犹如一道针,巡睃在每一个过路的活物之上。鸟雀虫这样的生灵天生对这种蕴含着巨大情绪的视线敏感,它们很少自投罗网到这里,偶有一只,一掉进这里,也会后背生寒。外头行走的人就没有这些顾忌,普罗众生里,拥有灵感的人是少数。
黑暗里的眼睛们有预感,昨天院外一片喧哗,必是有什么大人物来了,连晚饭菜式都齐整了不少,还多了一道汤来润喉咙咽糙米。天一亮,眼睛们争着,抢着,要做那第一个看到的。两只眼珠子时不时换着刁钻的姿势抵在门缝跟前,只恨不能脱离这碍事的,禁锢了它们的眼眶,直直飞出去,飞到对方身上,一解饥渴。
终于,那道纤细的,熟悉的身影一晃而过。这片美丽的剪影落在放大的左眼球里,它是幸运的,被眷顾的,仿佛看到了先圣为自己的显灵。两只眼眶流淌出大滴大滴的泪水,打湿了这一片黑暗。
曲意身后升起一股恶寒,他猛地转身,却只看到了申明简和宋悦在交谈。
“怎么了?”申明简看他皱眉,问道。
“没什么,可能撞鬼了吧,总觉得背后有东西。”
宋悦含笑把自己手腕上的玫瑰念珠摘下来,捧到曲意跟前:
“这串念珠会保佑你的,请不要推辞。”
曲意犹疑了一下,但还是没有拒绝这番好意,他倾下头,让宋悦把念珠戴在他身上。
“谢谢你,宋神父。”
白贝母珠子发出暗哑的光,镂空的三通雕刻出慈悲的身影,末端的十字流露出岁月的痕迹。
曲意摩挲着胸前的念珠,定了定心神。
来到菜地前面,宋悦回避,只剩下申明简和曲意兄弟俩。这片洼地已经形成了焚烧池一样的不规则方形,内里的土也要比周围的黑一些。
曲意将黄纸一股脑倒进去,擦了一根火柴,向里头一丢。黄纸软和易燃,火苗很快腾起,热浪直直向人扑来。
曲意丝毫不避,他面无表情,继续往里丢元宝。箔纸很快被火舌吞没。曲意不急不躁,两三颗一丢,透过蒙蒙烟雾,能看到他冷漠的面容。
火焰艰难地吞噬掉了最厚的一堆纸,松快地高高跃起,金色火焰外圈镶着黑色的边,气流盘旋而上,把灰烬席卷高飞。
没多久,火势由盛转衰,坑里只留下一沓厚厚的黑灰。想来是不会有人去动它们的,它们只会随着之后的雨水融进这块泥地里,让焚烧池变得越来越黑。
火熄了,烟散了,曲意脸色也缓和了。申明简凑到他跟前:
“别动。”
他把曲意脸颊上蹭的一小片灰用拇指揉掉。
“好了,干净了。”
一道咒骂刺破了这片安宁:
“亵渎神灵!你不得好死!”
一个左脚脚跟踩着鞋帮子,右脚光脚的修女疯疯癫癫地跑过来,她蓬头垢面,皴裂的食指像毒蛇一样指住曲意:
“你这个丧门星,短命鬼,白眼狼,你害死了他,你害死了他——”
申明简刚要上前制止,却被曲意拦了下来,曲意可笑地看着她乱舞:
“嬷嬷,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是要下沼泽地狱的。”
只这一句话,便像按下了停止键,这修女立刻捂住自己的嘴,跪倒在地流露出畏惧。
“张明丽!你别跑!”她身后追来了两个修士,他们气喘吁吁,见她瑟缩在地,没有冲撞贵人,这才舒一口气:
“二位少爷,是我们失职了,刚刚给她送饭时一时不察,叫她跑了出来。”
曲意蹲下来,看向这位名叫张明丽的女修:
“嬷嬷,早上好,昨晚睡得可好?”
张明丽小腿蹬地,直向后退了几分,想躲开他。但曲意反而凑上前去,摸了摸她肮脏干枯里头夹杂着皮屑的头发:
“嬷嬷,头发怎么这么脏了,小意帮你洗洗头好不好?”
“滚开!”张明丽一把拍开他的手,尖厚的指甲在他手背划下了一道白痕,“魔鬼!我有圣物护体!魔鬼!主啊!”
她尖着脖子叫了几声,那脖子上的皱纹都要被拽平了,体若筛糠。
曲意笑了两声,对申明简道:
“哥哥,这是我的张嬷嬷。”
申明简了然,这位大约也是在育婴堂里助纣为虐的人之一,只是幸运地没有被大火吞噬。
张明丽双眼瞪出,双层的下巴在不住上下挪动,一张一合,她嘴里用土话喷出一连串的辱骂,那两个修士见状,一左一右夹起她:
“我们先带她走了,不打扰二位。”
张明丽并不甘心,可惜体力不济,已经挣扎不动了。
曲意是十足的善解人意,他看申明简有满腔的话,便主动说道:
“哥哥有什么想问的吗?”
“她可折磨过你?”
曲意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拉着他走到院子旁的一块花窗前,这块花窗是由红蓝黄三色玻璃拼接成的,被修士们擦得一尘不染,曲意看着自己倒映在上面的样子,三种颜色把他的面容分割开来,他把花窗当作镜子,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哥哥,我的头发为什么这么卷?”
“可能你的亲生父母有一方是卷发。”
曲意有些困惑:
“卷发当真十分少见么?”
“物以稀为贵,人也如此。”
“贵啊,是贵。”曲意抓起一缕试图把它们拉直,但它们还是那样环着,柔软又固执。
申明简阻止了他自残式的扯头发:
“头皮都要扯痛了。”
“那老不死的头发你可看到了?”
申明简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张明丽,他想到张明丽一头的污垢,灰扑扑的。
“她一向喜欢我的头发,她说我的像画上圣子的头发,每次我洗澡洗头,她都要来给我洗。”
明明是夏日,但这番话叫申明简不寒而栗:
“你那时多大?”
“记不清了,自从她来到育婴堂,一直是这样。”曲意缓缓讲出了一个噩梦一样的故事。
自他记事以来,育婴堂里来来走走了不少修士嬷嬷。但后来出现了一个女人,她如噩梦一般如影随形,她就是张明丽。年轻的张明丽从远方求药而来,她是虔诚的信徒,她认为是圣父显灵降神于维纳尔教父身上,从而治好了她的不治之症——血崩,让她从恶魔之血中洗净灵魂。自此,她便一心要把自己的全部供奉给教堂,皈依入教。
张明丽拥有一头绸缎般的长发,她也以此为豪,因为维纳尔神父曾经赞扬过她的长发,说它们柔美可亲,是上天的恩赐。张明丽脾性温顺,一直在育婴堂里工作,总是想象自己被圣母降灵,精心地照料这些孩子们。没过多久,她就见到了曲意,那时候曲意还不叫曲意,叫作圆儿,因为育婴堂收到他的那天是元宵节。曲意长得干瘦却奇迹般拥有一头可爱蜷曲的发丝。张明丽这一发现来源于日常观察维纳尔神父的视线。她是坚实的信徒,神父的眼落在何处,她也要追随而至。维纳尔每一次来育婴堂,都会情不自禁地看向小小的曲意,尤其是他的头发上。
“和小天使一样。”
维纳尔这样评价道。
尽管维纳尔称赞过许许多多孩子为天使,但张明丽还是只记住了曲意,只格外在意曲意。育婴堂人手一直不足,张明丽要同时照料不少孩子,她始终不会遗忘曲意,脑海中也时常浮想一头卷卷的发丝。
曲意总是很安静,睁着一双大眼睛眨着眨着看,不爱吵闹。他天性好像就是羊羔一样的,因此时常有大一点的孩子欺负他,拽他的头发,往上面抹脏污。张明丽会跑出来把他们骂走,然后打来一盆水,给他洗头发。
曲意认为自己是曾经依赖过这个嬷嬷的,起码在自己被欺负的一刻,她会保护自己,那时的他也会躲到张明丽身后。
如果人心能压抑住欲望,那张明丽会是一个善良的修女。
但维纳尔不能,张明丽不能,这座教堂里的许多人都不能。
尤其是当张明丽拿火钳烫头发失败之后,她甚至失去了柔顺的直发,获得了一把枯草。别的嬷嬷安慰她,长长就好了,很快的。小孩子们躲起来,看她把头发塞在头巾里,塞得一丝不苟。
真能长好就好了。神指导教父割去了让她流血的器官,治愈了她,让她永远摆脱了血海,但她的身体也出现了一些奇怪的变化。最明显的就是头发不再恢复,长得奇慢。即使长出新的,也枯枯黄黄,毛毛躁躁。她的头巾越束越紧,眼皮也因此被吊上去,斜飞起来。
也不知是哪一刻,她的身心放到了别人的头发上。女娃们在育婴堂里是待不久的,健康的她们一直以来流通得很快,那些发丝从张明丽的手里滑过,她留不下握不住。男娃们个个赛皮猴,脾气倔,发茬子硬得像毛线棒针。而她半途接手的圆儿头发最好,又软,又卷,黑亮可爱,他吃的喝的营养好像都流到头顶上去了。
原本她什么活儿都干,但随着她留下的时日变长,资历变老,深受维纳尔的信任,她成为了能指派新嬷嬷的人。于是,她只给自己安排了给孩子们洗澡、理发的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