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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 23 章 ...

  •   省城寸土寸金,申公馆选址闹中取静,占地并不很大,原本只是便于申明优工作之余落脚小憩之所。是以后院玲珑错落,曲径通幽,造景别致。穿过月洞门,绕过花池,来到堆叠的太湖石背后,便有一张石桌,几张石凳。曲意和申明简就在桌旁围坐,时不时咬几口莲子糕。
      天上新月如钩,院里点着昏黄的玻璃罩灯,暑气已消,夜风叫人畅意。
      短短月余,从越山到省城,曲意的生活历经天翻地覆的变化。在恩歇府时,曲意有两位家庭教师,课程灵活课业轻松,文鸢夫人并未对他的学业提出要求。而到了省城,曲意诧异于自己居然要在学校里待满八个钟头,课程固定,课业量极大,并且课程深度较之从前更甚。大概因为是第一批男女混校进来的男学生,傅校长对他们管理极严,曲意每天疲于应对学业,几乎要叫他忘记来省城前的愉快心境了。
      一旦想到学业,曲意长叹一口气,细腻的莲子糕此时也如同干巴巴的粉笔头灰,叫他难以下咽。
      申明简问道:
      “可要喝点水?”
      曲意放下半块糕点,摇了摇头:
      “不饿,吃不下了。”
      申明简察觉出他最近一直颇为低落:
      “怎么了?可是功课太难太多?跟不上了?”
      “这些倒是其次,只是觉得如今将全部时间都花在学校里,有些不习惯。”
      “学校是不比家里请先生自在,条条框框,一板一眼,处处是规矩。你要是不喜欢,就说明你如今是个成功融入其中的学生了。”
      曲意苦着脸,托着腮:
      “傅先生好凶的嚜,先前家里的两个老师总是笑呵呵的,我还以为世上老师都是温柔的。”
      申明简揉了揉他的脑袋:
      “傅先生是母亲曾经的老师,你当真不喜欢他吗?”
      曲意睁大了眼睛:
      “哥,你不要哄我,母亲的老师,我,我——”
      “自然是真的,”申明简笑了笑,“不信,回头你问问先生。”
      曲意对文鸢夫人有一股盲目的崇拜,他此时觉得自己何其幸运,居然能由傅先生教导自己,傅先生便是牵系着时空的一根线,母亲在光阴的那头,他在如今的这头。曲意喃喃:
      “圣母保佑,这是我的福气呀。”
      申明简逗他:
      “不是嫌上学辛苦么,我给学校致电,咱们先请一个礼拜的假歇一歇,可好?”
      曲意忙道:
      “没有嫌辛苦呀,我不要请假的。”
      申明优、申雪臣并梁济川三人此时正从假山前绕过来,申明优听了一半儿话茬,笑道:
      “明简如今当了哥哥,也学会了规劝人了。”
      申雪臣也道:
      “身教亲于言教,论事易,做事难——啊!”
      不及念完,他就被梁济川踩了一脚,悻悻闭上了嘴。
      “前头都这么早就散了?”申明简问道。
      梁济川打趣道:
      “哪有这么早,不过看你们出来躲闲,我们怎好落后。”
      明优也道:
      “二叔和蒋叔叔都在呢,不碍事。”
      申雪臣分明也是一身西装,却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折扇来,见曲意新奇得很,便递给他玩耍。曲意拨开湘妃竹扇骨,只见一面粗粗绘制着“渔舟唱晚”,一面是行草,字体颇有智永和尚之苍朴。曲意一边辨认一边念着:
      “湖上风来波浩淼。这是堂兄你写的诗吗?”
      申雪臣摇摇头:
      “易安居士大才,我望尘莫及。”
      曲意暗暗同申明简咬耳朵:
      “哥,这个堂兄讲话好奇怪啊。”
      申明简不语,只拿莲子糕堵他的嘴。佣人春芽循着声儿找来:
      “小姐,少爷,舞会要开始啦。”
      一行五人一并回到大厅,曲意是第一次参加舞会,他讶异于厅内灯光全熄,紧跟着留声机吱呀唱起奔腾热情的洋曲,中央投下一圈白光,再眨眼时,申明优和梁济川二人似蝴蝶展翅一般亮相在白光里,伴着鼓点踢踏起舞。申明优今日脚踩一双骑士靴子,英姿飒爽,伴随着鼓点越发密集,她指尖一滑,脱去了外套,露出一套束身的白衣黑裤,英姿飒爽。梁济川是衬花的绿叶,是伴月的星星,更是拥鱼的流水。
      曲意目不转睛,生怕漏过一瞬。舞至半曲,明优与济川轻滑脚尖,双双旋出中央,灯光也慢慢全部亮起。此时,大厅如沸腾的水面,一对又一对欢跳起来。
      曲意这时才发现,即使是一些年纪稍大的长辈,如申家二老爷与夫人,也在不自觉打着拍子。
      申雪臣倒摇摇头:
      “靡靡之音!”
      申明优正下了场擦着汗,回敬道:
      “可比不得你会听那些个琵琶三弦的。”
      “这些都是西洋人的音乐和舞蹈么?”曲意问道。
      留声机又换了一张唱片,依旧热烈,申明简贴近他解释道:
      “不错,从前老太爷、爷爷都喜欢在家里搭台听戏。后来叔叔他们大多留过洋,极爱西式舞蹈,喜欢在家里开舞会。不过也许久不办了,如今是沾了你的光了,才能看到大姐和济川合舞。”
      曲意也凑近申明简说:
      “他们跳得可真好,太让我惊讶了,像一对河滩上的白鹭。”
      “他们从前都在伦大留学,双人舞在伦大拿过金奖的。”
      曲意睁圆了眼,赞叹不已。
      “明简从前也跳得很好。”梁济川道。
      申明简笑着摇摇头,他陪着曲意看过一支又一支曲子,大厅内似乎挤挤攘攘,却又是繁花似锦。直到留声机的唱针吻上最后一张唱片,悠扬婉转的旋律舒舒缓缓充盈起来,年岁较大的长辈们也互相携手步入舞池。申明简握住曲意的手,将他一齐拉了进来。
      曲意被指引着,步伐是混乱的,总不免要踩到申明简的皮鞋上,一股热莫名鼓在曲意心头,似一个逐渐变大的气泡,上升,上涨,挤得满身心容不下其他情绪。
      曲意脚步笨拙,却是一派潦草的可爱,被揽着腰,努力踮着脚,背僵硬地挺直,靛蓝的校服下一抹细白的皮肉掩藏不住。申明简顺着他的脊背摸下去:
      “放松一些,不用崩这么直。”
      曲意只觉得他那手指像一根火柴,留下了一道熄不下去的热痕。
      “好热呀,我不会跳。”
      他这样小声告饶,申明简便带着他跳得更加慢,又一次被踩了脚之后,他将曲意搂腰掂起来,将他那双不听使唤的脚放在自己脚背上,曲意慌得要逃开,但被申明简跟吹火苗儿似的轻松压制:
      “最近总算养了一点肉出来。”
      申明简十分满意,曲意为了保持平衡,也为了不加重他负担,整个人都不得不倚着他:
      “哥,我重,你脚会受伤的,我要走了。”
      “嘘,不要分心。”
      脚与脚,小腿到大腿,腹部贴着腹部,倒是非常紧紧密密的。交替,转步,追步,换步,拂步,脚下画出去的圈是道道留在心上的痕,那样圆融,那样交织,薄薄的一层衣物拦不住心跳噗通。分明是申明简在出力,曲意却像要累倒了,手麻脚软腰酥,不到半曲,他挣扎开来,终于抬起眼睛看着申明简:
      “我要去睡了,明天约了同学温习功课。”
      申公馆的晚宴舞会临近尾声,申明简的舞伴逃走了,他挑了挑眉,捋起额前垂下的几缕发丝,露出兴致盎然的笑意。
      曲意是学生,学生拥有特权,可以任性地将众人抛在身后。他恨不得长出翅膀赶紧飞回自己的房间,脚下却像踩着棉花,飘飘忽忽走进卧室。
      热,红,薄汗和那股一时难以忽视的紧紧箍着自己的力道一齐黏在身上,曲意在褪去衣服踏进白瓷浴缸前,从镜台前匆匆一瞥,瞧见了腰间似有红色指痕覆在皮肉上,以及挥之不去的烫。他将之归结于秋燥。

      热闹终有尽时,且不论他人如何谈论,“曲意”二字总算掀开了帷幕,公之于众。一周后,《新海报》一篇《活水注入申氏,奇经八脉骤通》,稳固了申氏军心,让之前的动摇一瞬间烟消云散。其中除了盛赞大小姐申明优引入大笔资金,手腕决策均令人叹服之外,用寥寥数笔提及了“一直在乡间别墅疗养的小少爷病愈归来,申府喜上加喜”,让曲意初现省城社会视野。
      “‘小少爷病愈归来,申府喜上加喜。小少爷□□过人,拜入著名教育家傅知行门下,更是促成玛丽亚学校男女融合招生的关键人物。男女混校乃是进步、平等之一大步,乃是当今社会之新风尚,相关事宜进程本报将为市民持续报道’”。申雪臣一大早就携着报纸来到公馆用早饭,他挑出了结尾念了起来。
      申明简笑了笑:
      “这下我们家□□过人的小少爷要名动省城了。”
      申雪臣奇道:
      “通篇竟无一句贬低咱们的,他吴八别不是一直愤世嫉俗,恨不得将有钱人都吊路灯么?”
      申明优道:
      “多亏了小意,小意搭桥牵线,让他能采访上傅校长,他投桃报李,给我们好好打了一通广告。”
      曲意腼腆地笑了笑:
      “我只是向先生提了一提,后面如何就不知道了,他怎么随便就把我写上去呢。”
      曲意不知道的是,《新海报》向来关注社会民生,如今提及曲意,更有以正视听的意思。倒是叫许多蠢蠢欲动的八卦小报暂时歇了兴风作浪的心思。
      当然,富贵险中求,总有几家最喜博眼球的,追求私密热点,春秋笔法之下,吊足了民众胃口,吸引眼球,刺激销量。《怡情画报》正是其中一家。《新海报》上有关申氏的刊文不足半月,《怡情画报》尾随其上,曝光曲意姓氏,大谈特谈曲意乃外姓“私生子”之辛秘,更有所谓知情人士透露其嚣张跋扈,长幼尊卑不分,仗势欺人等等。该报发行量向来甚小,此回却似乎提前布局一番,印刷数量是平日的三倍有余。饶是申氏反应迅速,购买拦截,仍有少部分流入民间,成为他人茶余饭后谈资。
      就在申明简调查《怡情画报》之际,这小报早有准备,连人带设备统统搬离,人去楼空。后其沉寂了月余,众人都以为此等无凭无据的八卦已经渐渐平息的时候,《怡情画报》刊登出曲意的侧脸小照。照片背景是玛丽亚学校的图书馆,曲意正坐在窗边,低头读书。
      照片有多么恬静温馨,报道就有多么恶俗低劣。其文辞围绕曲意姣好的外貌,宣扬其在校内招蜂引蝶,勾搭权贵小姐,大肆揣测其在申公馆的真实身份地位,乃是一支出卖色相别有用心的菟丝子。
      正是这一篇,掀起了轩然大波。但不论是小少爷、小公子、小杂种、小野种,任何一种称呼,都在证明着曲意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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