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 6 章 ...
-
晨曦投进花窗，笼住大厅中央的黑棺。
曲意换上了洁白蕾丝罩袍，佩戴一条银十字朱砂长念珠。将腮前蓬乱散落的发丝用夹子别上去，整个儿露出玲珑精致的面孔。他沐浴在众人的视线里，一步步走到亡者身边，取下自己胸前的念珠，虔诚地亲吻十字，将它轻轻放在亡者微拢的手里。
美丽的、传奇的女人阖目静静沉睡着，棺木一寸寸慢慢合拢，直到最后一缕光芒也被彻底挤出去，她沉浸到无穷无尽的黑暗里。
这是一场包容的葬礼。
抬棺匠们头扎麻绳，用黝黑的肩膀挑起棺木，向埋骨之地走去。
牧师与曲意穿着圣袍，身后跟着亡者至亲，肃穆沉默地走着。
后头还坠着一干主动披麻戴孝的农户村民、府内佣仆。他们人数最多，远远地随着。他们都知道恩歇府里的这位夫人喜静，便不敢奏哀乐，只朝天不住地挥撒纸钱。间或传来那些惦念夫人良善的农妇丫鬟的哭声，低低哀哀，似细流一般滑进人心里。
队伍跟一条长龙似的，终于游到了一株雪松树下。雪松展开枝干，如同一柄绿色巨伞伫立着。树下挖好方方正正的墓穴，一旁放着黑色大理石墓碑。
抬棺匠齐喝一声“放”，几个粗汉小心翼翼地将柩匣放进穴洞之中，一层层土灰渐渐将它覆盖掩埋。方形墓碑沉重地压在上面，并未对亡者生平做过多赘述，只记载了生卒年与姓名。百合铃兰花环将它环绕起来，让它少了一分冷硬。
“我们今天聚在一起……”牧师戴上小圆眼镜，拿着一本棕皮经文书开始念悼词。
曲意和申氏姐弟站在一起，他们垂着头凝听，偶尔回想起与母亲的往事，只觉得事实无常，人生如梦。
曲文雄参加过洋人的宗教葬礼，对此见怪不怪，只是夏天穿一身西装让他闷热得很，尤其脖子上系着领结，将他一圈肥肉压挤出来，实在难捱。
曲太太和女儿第一次见这场面。曲琳琳的视线几乎没从申明简身上挪开过。今天申明简穿着直挺的黑衬衣，勾勒出健壮的背部肌肉线条，英俊潇洒，男人味十足。曲太太没发现女儿的三心二意，她只可惜自己一身特长没处发挥，心里头埋怨这小姑子死了也不消停，学人家搞这种西式葬仪做什么，简直有违祖训。
张衍的情绪都掩藏在金丝边镜片后面，他与周管家并排而立，他们都富有职业道德，始终兢兢业业地履行职责。
其后自发而来的附近农户都是深受亡者恩惠的，减免税收、灾年放粮送药、取消卖身契约……只要在夫人的庇护下，农庄无贫户，几乎是个桃花源一样的地方。
“……你目睹我所做之事，你对此做出判断。圣母及诸圣贤，将骨血永纳入怀中。安息。”
悼词并不沉湎于哀婉，这些遣词造句就像曲文鸢一样，冷静，自傲。她无所谓旁人口舌，只一心朝着自己认定的目标前进。该舍弃的不犹豫，该拥有的不放手，对弱小愿意援助，这是她毕生的理念。命运作弄人，她不愿妥协罢了，哪管他生前身后名。圣母慈悲，予以她安息之乐，但她的灵魂是自由的，她将游历在凡尘看着自己的后人，将她的血脉延续下去，将她的精神继承下去。
牧师诵完经文，众人一一上前献上一朵白色玫瑰，很快，鲜花将灰扑扑的墓地妆点得生机勃勃。
作为亲属，三姐弟落在最后回程。在山上找这么一块平地不容易，曲意几乎绕了一大圈，才在后山腰找到了合适的地方。早晨山风清凉，到了中午，夏日的威力显现出来，何况还有好一段崎岖坑洼的山路要走。
曲意将罩袍脱下来喘了喘气，这一身又厚又重，申明简帮他拿着。
“小意，妈什么时候信的教？”申明优的童年里没见过母亲对宗教有过接触，曲文鸢曾经的确只是一个普通的，稍微聪明一些的贤妻良母。
曲意用手给自己扇风：
“其实，我一直以为妈只是有一些教会朋友，她从不做礼拜，也不遵教义，我真没想到她最后会选择这种葬礼。不过这种仪式简简单单的，妈喜欢清静，也蛮好的。”
这两天下来，申明简意识到了一件事。大姐年长，是在母亲膝下长大，新来的小弟跟母亲之间更有多年教养之情。唯有自己，脑袋空空，与母亲的接触截止到四岁以前，还是母亲与家里矛盾最激烈的时刻，那时候的他能记得多少事呢，无非是一些不愿面对的记忆罢了。
申明简对曲文鸢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偏见，这份偏见更养成了他在涉及到母亲的事情上容易偏激的性格。他本以为这辈子母子亲缘福薄，他不愿意再去纠结在意。
直到参与了这场中西合璧的葬礼。自发前来送灵的人们哀容是做不得假的，她的善良实实在在地影响着身边的人，的确符合曲意口中的“大善人”称号。那她曾经给过申明优美好的童年也是真实的，或许这份美好也延续给了申明简一小段时间，只是很快因为一些原因不得不停止了。
人是立体多面的，母亲的形象就这样在申明简心中重新丰富起来，不再只是片面的、让申家上一辈人恨得咬牙切齿的样子。申明简越发好奇，越发想知道那些冲突背后的秘密。每当大姐与这小弟提起母亲时，他不再像一开始那么不耐烦，他都会仔细地听一听，努力让心中空的那块地方满起来。
恩歇府在庭院里为村民准备了席面，他们吃完，还被塞了一套毛巾、米面的回礼，更叫大伙儿感激不已。
餐厅里，曲意让人撤下了银烛台，打开窗子把风放进来。他请牧师上坐，指导众人餐前祷告。这种时候大家一般都会在心里祝福亡者，也为自己许愿，希望获得庇佑。
牧师摘下帽子，露出了他后脑勺上寥寥几根头发。牧师长得圆胖憨厚，说起话来舒缓不急躁，很有亲和力与信服力。
申明简问道：“还没有请教贵姓？”
牧师摆摆手：“免贵姓白，小公子应该是申少爷吧，那这位想必是申小姐。”
“白先生在哪里就职？”申明优也好奇母亲请他主持仪式的原因，不论从哪个角度考虑，她应该和维纳尔教堂渊源都是最深的。
“白牧师的春天教会就在隔壁县城，他可厉害了，信众也多，妈之前还想请他搬来越山呢。”曲意抢着回答。
越山旁边是临泉县，曲文雄过来的这段日子里，曾听说过临泉县有一个能生死人、肉白骨的牧师，似乎就是姓白，他心头一跳：
“白，难道白先生就是一直传的民间圣子？”
白牧师险些被汤呛到：
“圣子之名不容亵渎，白某只是有几分医术，曲先生不要再取笑我了。”
“白先生客气了，您医术出神入化，久仰久仰，我以茶代酒，敬您一杯。”曲文雄没想到自家妹妹还有这等人脉，赶忙贴上去，神医谁不愿交往啊，他身有隐疾，急着要给神医留个好印象。
曲意似笑非笑看着这一幕，曲文雄就是个滚刀肉，世家养废了的二流子，老白再不乐意，也要和他周旋一二。
“白先生，之前你们不是一直准备重修一座圣父像么，款项筹备如何啦？”曲意故意说道。
申明优说道：
“白先生为我母亲的仪式尽心尽力，如果有需要的话——”
曲文雄忙接茬：
“白先生，你同我妹妹是故交，那就是我曲文雄的朋友！我对贵教教义神往已久，圣父像的事情包在我身上！”
白牧师都不知道原来自己院里要修神像，但他看到曲意轻轻点了头，便应了下来：
“曲先生高义，主会保佑你的。”
曲文雄心想，什么主啊仆的，只要你保佑我就行了：
“那饭后我们再详谈，你一定要给我这个机会，让我捐一座最大的圣父像。”
曲琳琳哪懂圣不圣父的，她只想多跟她亲明简表哥说说话。申明简坐得离她远，她看他只夹手边的菜，便羞羞答答地夹起她这里的一个核桃糕起身送过去：
“表哥，这个你尝尝，我尝着不错。”
申明简八风不动：
“谢谢，我不爱吃甜。”
一句话臊得曲琳琳脸通红，曲太太忙说：
“琳琳，糕放得远，你给大家分一分。”
这种布菜的事情那轮到亲戚小姐来做，不过给她一个台阶下。
曲琳琳心不甘情不愿地给众人都送上一块，眼巴巴地看申明简真一口不碰，满腔委屈涌在胸口。
曲意熬了一夜，早上又忙忙碌碌爬山，十分饿得慌，他就着曲文雄一家的戏吃光了一碗饭。
午饭结束，周管家指导一干人将恩歇府从头到尾打扫一通。曲意带着哥哥姐姐去小睡补觉，曲琳琳与曲太太回房嘀嘀咕咕，白牧师被曲文雄缠着，张衍则站在阁楼楼梯上，打量这座府邸。
恩歇府造得奢华，主人品味高雅，这一点仅从摆件就能看出一二。西洋油画和东洋屏风相映成趣。油画以风景草木为主，一一挂在走廊上，偶尔夹杂几幅宗教画。客厅里摆的东洋屏风整面描金，绘着仕女赏月。此外还有不少金银器具，烛台吊灯，雕塑插花。厚重的檀木家具色调虽沉闷一些，但也稍显低调，与整体格调相得益彰。
恩歇府仆从训练也十分有素。他们虽不是家奴，但无不对主人忠心耿耿。曲文鸢亡故，曲文雄在这儿称王称霸了几天，自以为房产尽在囊中，实则每个人都是根据曲意脸色行事，少爷给这个便宜舅舅脸，他自然就能使唤得了管家。但曲文雄没发现，有关葬礼无论大事小事，都是曲意牵着他鼻子在走。曲意交给他的，全是采买、统计农户田庄这些琐事，曲文雄还只当是妹妹都规划好了，乐得有时间来调戏调戏女佣。他哪里知道就连女佣也是有功夫在身上的，奉命奉承他罢了。
张衍不禁想，这些人到底更忠于谁呢，是死去的文鸢夫人，还是现在的小少爷。小少爷不是夫人亲子，这种事情人尽皆知。文鸢夫人又有一对堪称人中龙凤的子女，手心手背的肉，到底如何去割舍。尤其申明优那边，听说申家生意正在受挫，她急需一笔资金投注。
张衍扶了扶眼镜，一饮一啄皆有定数。他即将做那个宣读遗产的出头鸟，他抬头看着一幅出埃及画，有些苦恼自己这是握着烫手山芋。但求文鸢夫人在天之灵，看在他踏实工作的份上，指出一条柳暗花明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