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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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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
申明简捏了捏眉心,他眼前摆着一本母亲的遗嘱和她生前的手稿笔记。他在部队里曾经学过字迹对比。
“是母亲立的,她写弯钩的时候总喜欢省略钩,写‘明’的时候也很独特,有隶书的味道。”
申明优凑到灯下仔细看了看他说的细节:
“明简,我跟妈妈有四五年没见过面了。”
“姐,你在怀疑什么?”
“妈费尽心思夺了申家的财产,现在又还给我们,我实在不敢相信她会这么做。”
“何况这些年她还收养了一个孩子。”申明简补充道。
“不错,曲意对妈妈的眷恋非常深,你也能看出来,府里上下这些人也都认他为主,说明妈平日里是宠爱他的。”
“但从这份遗嘱上看,曲意只有恩歇府的居住权,钱财一分没有,妈准备叫他在山里乡下喝西北风么。”
“所以这是不合乎情理的。你看妈对慈善很上心,又是修教堂,又是给农户恩惠。但她对待曲意,却很像是把他抛弃了似的。”
申明简曲着手敲着桌子,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姐,我总忘不掉曲意给妈化妆时的样子,那时候他流露的感情很浓烈,也很奇怪。你印象中的妈妈,会教一个男孩子来做这些事情,去伺候自己打扮么?”
申明优不禁想起来当时曲意说的一句话,“妈最喜欢我服侍她梳妆”。那孩子说出这句话时丝毫不见羞涩,坦坦然然的,甚至引以为傲,仿佛这是他与母亲亲近的证明,在他的概念里,男子接触这些是理所当然的。但在正常环境下长大的男性会有这样的想法么?
“明简,这些年我见过的男盗女娼太多了,但我还是不认为妈会养娈童。据我所知,她心里一直有一个爱人。”
“我并不是说娈童,而是,她似乎在精心包扎打扮一个人,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申明优沉默了。曲意的确像被母亲圈地为牢,缠绕在她身旁。甚至死后也留下房产供他居住。但又不免太残忍,因为没有给这个王子公主似的人物留下傍身的钱财。这也是曲文雄今天敢那样放肆的原因,他浸淫省城的花花世界,想必也是嗅到了曲意身上“礼物”的气息,尤其在得知曲意没有继承权的时候,他龌龊的心思自然是毫无忌惮地要表露出来。事成与不成两说,但只要挑破了,同时给曲文鸢和曲意泼脏水,能恶心恶心人他也乐意。
“曲文雄也看出来了。”申明优咬了咬牙,“今天轻易放了他——”
申明简将手放到他大姐肩膀上:
“他今天被抢震慑住了,以后还敢多说一句废话,我就把他舌头割了喂狗。”
申明优看向自己高大的弟弟,战争给予了他无数伤痛,同时也让他迅速成长独挡一面。
“嗯,我找人盯着他。早些休息吧,明天就要回去了,很多财产要去银行做交割手续。”
申明简点了点头。
当他被盯着吃完药,回到房间里躺在床上,外头影影绰绰的树枝在夜风里张牙舞爪。山风刮起来不讲道理,无法预测。本来只是极小的几缕在游荡着,但逐渐地,它们拧作一团,在山里成群结队地呼啸。枝丫被拍在窗户上,窗户边角被风抖得哗啦响。忽然,世界静了一刻,就在人要放松神经时,一道白练刺破天际,轰隆巨响紧随其后——
“啪!”
外头什么东西碎了!
申明简第一时间睁开眼,他翻身下床去窗边查看。他住的房间在二楼靠里,窗外是一片天然湖泊,他推测是路灯被雷电轰破了。
拉开屋内的灯,借着光向外一看,果然正对窗户的一盏黄灯罩子裂了大半,椭圆的灯泡努力挣扎闪了几下,但山雨很快砸下来,让那灯“滋”的一声,熄灭了。
申明简没有发觉异常,他伸手解下窗帘,刚准备拉上,又一道闪电劈下来,照得屋后湖边如白昼,一道瘦弱的身影在风雨里跌跌撞撞,他离堤岸很近了——
那是,曲意!
申明简瞳孔瞬间放大,他毫不犹豫开窗翻身从二楼一跃而下,翻滚着将落地的力缓冲掉,不顾雨水泥泞,向湖边奔去:
“你要做什么!”
申明简跑得飞快,当曲意小腿已经没进水中时,他一把将他拉住,拽着他就要往岸上走。
曲意像一尾搁浅的游鱼,不停地挣扎,一个劲儿要往水里冲,申明简抱住他要往回走,两人拉扯之际,脚下一滑,跌坐到浅滩上,身子泡了一半的水。
“你疯了?”申明简不可思议,他紧紧箍着曲意的胳膊,跟铁钳似的。
曲意用另一只手掩住自己的脸,不住抽泣:
“你不该救我的,”他破碎的声音传来,“我活不下去的。”
“你有手有脚,为什么不能活?”
曲意只不住地摇头,不停地重复着:“你不明白的,我不能活下去,你不懂,你不该救我……”
“你要给妈殉葬?”申明简不可思议,这孩子的爱居然这么极端么?他与妈妈之间到底是如何相处的,母子之间真有如此窒息的情感么,申明简几乎要动摇自己的看法了,他们当真只是母子吗?
雨水与湖水一激,情绪过于起伏,申明简前段日子自暴自弃的后遗症出来了,他喉间一痒,剧烈咳嗽起来,咳得越来越惊天动地,一时间脱力松开了曲意。
曲意更加慌张,他不想害申明简生病,急忙架着咳嗽不止,下一秒就要喘不上气来的男人走回岸上。但他体力不支,申明简的体重压着他,一到岸边两人又一次摔坐下去:
“你,你在这儿等我,我去喊人。”
曲意刚要起身,被申明简拉住,他刚刚只是急火攻心,将气咳出来反而好些:
“你别跑,咳,咳,我怕你还去寻死。”
“我不去了,真的,我去找人救你。”
申明简真是匪夷所思,小兔崽子刚刚还寻死觅活,这会大言不惭:
“谁救谁啊?”
曲意白着脸,头发全耷在头上,水从他脸颊两边滑下去,不知多少是泪,多少是雨: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想害你的,我就是个扫把星,你真不该救我。”
“打住,真心悔改先扶我进屋。”申明简更狼狈,他半长的头发被雨水黏在脖颈里,十分难受。
为了防止这小子反悔重新冲到河里,申明简特意把一半身子都靠他肩上,时不时咳嗽两声,曲意尽心尽力抬住他,总算走进了房子。
幸亏下午给佣人们放了假,没人值夜,不然俩人水鬼似的模样又要引起轩然大波。
申明简轻声说道:
“扶我回房,我那儿有嗅盐,动静小点,别让大姐听到。”
曲意也不敢发出太大声响,他点了点头,继续搀扶他上楼。谁知打开房门后,俩人都愣住了。
申明简情急之下翻窗,窗户便一直大喇喇开着,夜雨无情地往窗内泼洒,打得屋子湿了大半,床也难以幸免。
申明简保持镇定,他指了指逃过一劫离窗最远的手提箱子:
“嗅盐在夹层里,帮我拿出来。”
“哦。”
曲意翻了一阵,找出一个比巴掌还小、长方形的布满磨痕的铝制扁口盒子,送给申明简。
申明简用拇指拨开盖子,低头嵌进去深深吸了一口,他压了压胸间那股子气,在曲意好奇地凑上来前盖上,又丢回夹层里。他缓了缓,感觉喉管都通畅了些,说道:
“这事儿不能说出去。”
曲意本就怕他把自己意图自杀的话头捅出去,见他主动遮掩,而且自己今晚又害了一个无辜的人发病,他十分愧疚:
“嗯,哥,谢谢你。”
“你还拿我当哥呢?”
曲意硬着头皮:
“你身上都湿了,去我那儿洗澡换身衣服吧。”
“你趁我洗澡又去跳河怎么办?”
曲意眼圈一下子红了,他鼻子一酸,泪珠子噼啪往下掉,语无伦次:
“对不起,我本来差点害了你,不,我不去了,我不想害你的,谢谢,不是,对不起……”
“行了,走吧。”申明简薅了一把他的湿发,疑心这孩子水做的不成,这么爱哭,
“先给我把窗关上,箱子一起提走。”
曲意哪敢不从,简单收拾了一阵又搀扶着他一点点上楼到自己房里。
屋子里有一股干燥的温暖包裹着淋了雨、泡了水的两个人。
申明简拧开莲蓬头,让热水冲到脸上身上,驱散凉意。铺满墨绿马赛克瓷砖的浴室很快弥漫起雾气,掩住了洗手台上的镜子。他觉得身上都回暖了,便跨出浴缸,草草擦了一把,换上曲意的睡袍。他一边擦头发一边朝外走,对正在喝热水的曲意说道:
“有些紧,还有大一码的么?”
“没有了,这是我穿着最宽松的了。”
曲意跑过来围着他转了一圈,伸手给他解了浴袍带子:
“这里再系松一点,怎么样?”
申明简哼了一声,低头看他跟个落汤鸡似的样子,不露痕迹地往边上挪开一步:
“可以了,你去洗吧。”
隔着一扇薄薄的门,一阵水声传来,申明简手里盘着“嗅盐”盒子,他犹豫了几分,打开到一半儿,又克制地将它盖上,藏到手提箱最底下去了。
雷电很快偃旗息鼓,但这场夏雨下得尤其久,久到两个人已经各占了一个枕头躺在床上还没停。
曲意的床不小,可是要睡两个成年男性还是有些勉强,尤其申明简是个大高个儿。曲意努力往边上缩了缩,生怕挤着他。
“你再挪要掉下去了。”申明简冷不丁开口。
曲意赶紧道歉:
“啊,对不起,吵到你了。”
“能说说今天为什么要自杀么。”
曲意比较抗拒这个话题,他倔强地沉默着。
“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
“什么?”
申明简嘲讽道:
“没断奶的毛孩子。”
又是一阵沉默,曲意委屈地说道:
“我不是,我只是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哦,你离了妈,就断了手脚了?她在我四岁的时候就离开了申家,这么多年我见她的次数一个巴掌都数的过来,那照你的意思,我是不是早该去死?”
“不,对不起,真的不是——”
申明简在黑暗里猛然坐起身,打断他:
“我不想再听你道歉。”
曲意不敢看他,把头埋起来,他声音嗡嗡的失了真:
“我以为我能陪着妈妈一直就这么过下去,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走。”
申明简皱了皱眉,抬手开了灯把人提起来,盯着他眼睛严肃问道:
“你把她当什么人?”
他还有更深的含义不敢直接点明,他也怕那种可能性成真。
曲意与他对视着,浅棕的一对眸子里盛了一片光:
“她是我妈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