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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 30 章 ...

  •   时值冬末,覆盖堆积各处,深厚凝寂的霜雪逐渐消融,天气反而更冷些。

      夜里大风一阵一阵叩响窗棂,携带料峭阴湿的寒意,仿佛报春的钟声。

      村林黑暗晦静。

      几经试探,江晚终于敢确定刘伴农的盟友身份,那些压抑多年的仇恨、愤懑、怨憎如同找到闸口的洪流,悄无声息奔涌而出。

      酒喝尽了,江晚手一松,杯子落到桌面,砸出一声沉闷的回响:“你将当年因这件事受到牵连的工人名单列出来,能联系的联系,能要证据的要证据。不要疏漏任何能帮我们指认的材料。到时候,你跟我上法庭。”

      被威逼利诱,胁迫去顶下这桩罪案的刘伴农,本身也是最好的证人。

      “帮人顶罪算包庇,”刘伴农面不改色,淡淡说,“你这样,无非要我进牢里再待几年。”

      “你没得选!”江晚的脊背紧绷着,拳头紧握到指节泛白,微微发着抖,“即便你替他们顶了罪,他们也不会放过你,只会做局杀人灭口。这,才是你答应见我的原因。”

      ——他什么都知道。

      刘伴农瞳孔微缩,怎么也没想到,这江总小小年纪,竟真能城府深沉,心机缜密至此,简直是令人胆寒。

      “与其死得不明不白,倒不如,帮我作证,”江晚忽然抿唇笑了一下,神情冷漠阴鸷,姿态却优雅得出奇,“每个人都有所求。刘先生,你想要什么?”

      “公道、申冤、报仇、金钱、地位、权利、自由……还有,你弟弟的大好前程,”江晚声音温和如流淌的春水,水里却藏着最锋利冷酷的冰刃,“这些,我都能给你。”

      刘伴农目光紧缩,不敢相信江晚竟能如同有读心术般全然道出自己所求,下意识想客套:“我……”

      “我伴侣还在医院,我赶着回去陪他,刘先生。”江晚打断他。

      刘伴农于醉眼朦胧间抬眼。

      眼前斯文俊美的男人虽挑着嘴角,眸底却笑意全无,甚至连感情与温度也没有,只有杀伐的戾气横生,让人不寒而栗:“我们彼此真诚一些,不好么?”

      医院灯光如昼。

      陆为时是被生生冷醒的。

      抗生素通过冰凉的输液管缓缓融入血管,这种冷意从输液瓶开始,流动过输液管传递,顺着血液扩张,最终延伸到四肢百骸。

      这是一种由内而外的冷,既如附骨之疽般缠绵,也如冬日凝肤霜雪阴寒,他裹着被子,分明仍觉得冷,裹在里头的病号服却已被汗给浸透了。

      等将这阵冷意扛过去,陆为时才开始觉得疼。

      尽管已经对新型药物做过评估,但人体对药物的反应终究无法预测。

      ——出血性紫癜的过敏症状仅仅在抗炎药作用达到峰值时短暂缓和了几个小时。

      抗生素效力减弱以后,卷土而来的症状似乎比刚才还要剧烈,与表皮的破损不同,这种疼痛来自于流动时,不断撕扯受损血管壁的血液,带着火燎的痛感,如同烧灼血肉。

      “……抗炎药无效?”陆为时发着寒颤,缓慢而艰难地尝试坐起身,视线因疼痛而模糊涣散,喃喃自语,“怎么会无效?”

      心脏撞击胸膛,在耳膜敲出鼓声般的回响。

      身旁的检测仪器已经发出警报,陆为时判断出情况不对,先伸手去摁医护铃。

      很快有护士赶过来询问情况:“小陆医生?”

      “……可以,扶我起来吗?”陆为时轻声说。

      护士不明所以地照做,触碰到陆为时皮肤时稍一用力,陆为时的身体就不自觉剧烈地震了一下,护士这才发觉,他整个人抖得厉害。

      窗外路灯的光斑正好有一道打在陆为时脸上,他苍白如瓷器的皮肤里红紫色的癜痕纵横交错,触目惊心得如同闪电:“几点了?”

      “凌晨五点多,”小护士是在实习的新手,瞬间觉得有些慌,“小陆医生,你怎么了?”

      “抗炎药……没有用,”尽管忍受着剧烈的疼痛,但陆为时的话音仍然镇定温和,只是声线难免颤抖,“……今晚值班的,是郭医生吗?”

      “是郭医生,但刚才有病人突发心梗,他正在急救室进行抢救,”护士无措道,“冬天患者太多,医疗资源太紧张了,可能得过一会儿才能来……”

      “没关系,先告知他们我的情况。”陆为时嘴唇紧抿,眼睛闭着忍受了一会儿,又睁开,浓密的眼睫仍在发颤,“……你帮我记一些事情,好吗?”

      “……是,好的。”小护士如同找到主心骨般,跟着他的话音一步步执行,打开备忘录。

      眩晕感增强得有如脑雾,陆为时将背靠在墙前,索性直接闭着眼,零零碎碎地跟护士交代抗炎素使用后的症状变化,包括有效用的周期,疼痛程度和感觉,判断斑点消退与再次出现的时间。

      虽然他声音有些过于微弱,但逻辑却十分清晰。

      护士看着他,能感受到他因痛苦而承受的煎熬。

      冷汗从额头沿着苍白的脸颊缓缓滑到下颚,盈润饱满的一滴,最终挂在喉结,隽秀眼眸里全是难忍的疼痛,眉头紧皱着,左手时而紧握床沿,指甲几乎嵌入掌心。

      曾经这么意气风发,开会时单手将笔玩儿出花,好说话又有意思的小陆医生啊……

      陆为时的话音越来越弱,胸膛起伏剧烈,呼吸声逐渐由急促的沉重,变为缺氧状态的轻喘。

      “小陆医生,”护士于心不忍,劝慰他,“你停一停,休息一下吧,等郭医生出来再说。”

      陆为时轻喘,抬眼看向周围。

      考虑到药物过敏带来的危险性,他仍睡在急诊科外的平床,并未搬回实验楼。

      纵然在凌晨,急诊科也还是很热闹。

      各个方向的呼叫器响个不停,患者们咳的咳喘的喘,偶尔几个陪护的家属走路的步伐小心翼翼,而护士们都步履匆匆,临时检查和抢救的机器设备被推来推去,像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

      跟他年少寻欢作乐时,那些红灯酒绿纸醉金迷,鲜衣怒马浮华靡丽的热闹不同。这里的热闹攸关生死利益,是残忍而悲苦的人间写照。

      身为3D打印生物工程心脏置换术的首席研究员,陆为时太了解这项手术关乎多少患者的生命。

      他眉目舒展,温和地笑着摇头:“……这份记录很重要,能够为心脏置换术未来的研究提供不少资料。”

      护士知道他心里系着什么。

      这人是受尽命运眷顾垂怜的类型,在温暖与爱中灿烂的生,所以也要在回馈世界的温暖与爱中灿烂的死。

      从决定成为首个临床受试者开始,陆为时就已经铁了心,决定要用这一身支离病骨,去换一套完整真实的数据;换自己与无数心衰患者的生机;换一个,能供后人推进,彻底攻坚这种疾病的未来。

      “小陆医生还是小陆医生。”护士没再劝他,安安静静在他床边守着。

      阐述记录完症状以后,陆为时内心对接下来的治疗流程,就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规划方案。

      他如强弩之末般松一口气,浑身发着软,摇摇欲坠。

      疼痛仿佛有了实体,以无形的重量压迫他的胸膛,让本就不规律的心跳逐渐变得更加错乱,将流逝的时间拉锯得尤为漫长。

      这一刻,陆为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迎来了第一道难迈过的坎。

      他或许,真的会死。

      ?于是开始无可救药地想见一个人。

      陆为时的神智逐渐恍惚,眼睛已经彻底看不见东西,举止言行却到现在还维持着一种惊人的冷静:“能帮我……打个视频吗?”

      都说凌晨的天空是最黑的,灰蒙蒙的天幕将日夜隔得泾渭分明。

      陆为时将视线投到窗外,静看黎明前晦暗的静默,与雪夜宁静的远阔。

      接通的音乐里,陆为时咳嗽几声,自嘲一笑。

      ——他多轻松呢,打打针吃吃药,在床上躺躺就过去一天。

      可他的江晚不一样啊,照顾病人是一件多累多不容易的事,自他受伤以来,江晚几乎没怎么休息。

      陆为时其实不想连江晚想做的事儿也耽误。

      可过敏反应太剧烈,在疼痛与恐惧面前,他太渺小了,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思念。

      他想,见江晚一面。

      那边江晚几乎是秒接的,听声音像是有些醉了,看起来也像刚醒,音调被烟酒熏得发哑,态度着急:“怎么这个点还没有睡……为时,你的脸色好差,出什么事了吗?”

      “阿晚,我在使用的新型药物……对我的身体造成了一些过敏反应。”陆为时接过手机闷咳几声,感到肺里也一阵起火般烧得干涸的疼。

      “是不是很严重,”江晚追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感觉怎么样?

      陆为时忍下仿佛针管游走在血脉中,皮肤无时无刻的刺痛,与低热无可避免带来的晕眩和空白,贪婪地看着视频里江晚的脸,下意识笑一下:“……我没事。”

      “没事你不会在这个点找我。”江晚一针见血。

      “好吧,我好像……又要给你添麻烦了,阿晚,”陆为时闷着咳嗽几声,略带歉意,“这一次或许会比较危险,可能……要你回来,签病危病重通知书。”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你的事情在我这里,向来有最高的优先级,哪有麻不麻烦这一说,”江晚已经从被窝爬起,神情严肃,“我马上过来。”

      陆为时一直在咳,左手抵在胸前,像是拼尽全力地保持仅存的理智:“天黑开车,要注意安全。”

      “我知道。”江晚心里七上八下,乱如麻线,将还在休息的刘伴农薅起来就走。

      “……我,去跟阎王吵架了。”陆为时左掌捂在唇前,剧烈地咳嗽几声。

      ??他瞳孔骤然紧缩,眸光被身体的剧痛痛得有如实质,一个滞凝。

      紧接着,猩红的液体沿他捂着嘴,白皙指节的缝隙里缓缓流淌,沿着手背的线条慢慢滑落,最终在冰冷的薄毯上融开。

      ——竟是咳出了血。

      陆为时手疾眼快,将镜头一切,切成语音模式。

      小护士慌得不行,忙拿毛巾来擦。?

      ? 陆为时眼睛里带有温和的笑,那形状漂亮,却沾了血的苍白嘴唇挑一挑,竟也有种别样脆弱的霁月光风感,如以前一样安慰她:“别慌,别慌。”

      “为时!?”江晚不明所以,知道他状态不对,又联想到他说的病危通知书,难免愈发慌乱,“你现在怎么样?”

      ”我……不太舒服,可能要晕了,”陆为时已然不再清醒,失去意识前,喃喃自语地向江晚嘱咐。“待会儿……来到手术室,你不要害怕我出事,我会很快出来的。”

      “……好,我不怕。”江晚哄他。

      只是话虽如此,爱人身体状况未明,甚至需要抢救,他身为伴侣,又怎能不怕。

      “……我现在看起来,不知道会不会有点丑,”陆为时强撑的眼皮终于再也掀不开,委屈诉苦,“阿晚……你见了,不要嫌弃我。”

      “我怎么会嫌弃你。江晚永远不会嫌弃陆为时的啊,”江晚再次温声安抚他,“陆为时,你也不要害怕,好不好?”

      江晚知道他即将要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单枪匹马与死神对弈。

      ??直面死亡与疼痛,此时此刻陆为时自己一定是最害怕的人,一定会有数不清的恐惧与慌张。

      ??于是江晚这样安抚,心疼又难过,话音里笑得勉强:“就当是好好睡一觉,睡着了身体就不疼了。”

      “……好啊,”陆为时笑一下。病恹恹的,显得孱弱又柔软,“我……我听你的。”

      “我们都不要害怕,”江晚声音镇静如定海神针,在陆为时看不见的地方,手却一直在抖,“我已经在返程路上,你很快就可以见到我。你要……早点醒来。”

      陆为时眼皮已经重得撑不起来,凭本能答应他:“……嗯。”

      “我等你醒来。”江晚说。

      “……嗯,”陆为时用尽最后的力气说了一句:“……我爱你,江晚。”

      话刚说完,他就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载到在床上,失去意识,唯有口唇间溢出的鲜血源源不断。

      晕得太快,甚至没来得及听见江晚不停地回复:“我也爱你,陆为时,我也爱你。”

      小护士满面泪痕,推着他的平床进急救室。

      而载着江晚的车加大马力,突破漫天风雪,朝陆为时奔赴而去。

      现如今的江晚,已经意识到生命有多难得脆弱,很多事情这次不表达,可能以后都没有表达的机会。

      所以这一次,等到陆为时醒来,他一定要当着陆为时的面,郑重其事地跟陆为时说:“我也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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