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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温玉藏锋,慧心识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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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思苑的日子,像一潭沉静的死水,表面无波无澜。
萧玦的生活规律得近乎刻板。辰时起身,于院中缓行片刻;巳时到午时,闭门读书;午后小憩,接着或临帖或继续翻阅那些沐家提供的、无关痛痒的书籍;入夜便早早熄灯,仿佛对外界毫无兴趣。
每日,心腹丫鬟芷兰都会将静思苑的“日常”报与沐云歌。
“殿下今日读了《靖地风物志》,午膳用了半碗米饭,一碟清蔬,午后抄了半篇佛经,并未出院子一步……”
沐云歌坐在窗下,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听着这千篇一律的汇报,她秀丽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太正常了,正常得近乎诡异。一个背井离乡、失去自由的质子,竟能如此安之若素?这份过分的平静底下,究竟藏着怎样的暗流?
“告诉下面的人,眼睛擦亮些。便是他多看了哪棵树一眼,多问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也要报与我知。”云歌放下笔,声音清冷。她不信有人能在这种境地下,真做到心如止水。
“是,小姐。”芷兰应声退下。
云歌的目光重新落回案上,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那位七皇子温润谦和的模样在她脑中浮现,像一幅完美却失真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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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沐云歌亲自挑了一本前朝杂记,带着芷兰,往静思苑去了。
她得去会会这位“安分守己”的质子。
院门轻叩,开门的正是萧玦本人。他见到云歌,似有片刻讶异,随即侧身让开,微微躬身:“沐小姐。”
云歌步入书房,目光似不经意般快速扫过。书籍码放得整齐划一,案上笔墨纸砚俱是府中所配,不见任何私人物品。这屋子整洁得没有一丝人气,更像一间临时落脚的书斋,而非一个“家”。
“父亲关心殿下起居,特让我来问问,可还缺什么?”云歌将手中的书递过去,唇角含着礼节性的浅笑,“殿下若觉闷,可读此解闷,或能……稍解思乡之情。”她的话语轻柔,目光却紧锁着对方。
萧玦双手接过,指尖并未与她有丝毫触碰。他垂眸看了一眼书名,唇角漾开温和的笑意:“有劳沐小姐与公爷挂心,一切俱足,并无短缺。客居于此,不敢言思乡,唯有静思己过,感沐天恩罢了。”
回答得滴水不漏,将她的试探轻轻推了回来。
云歌心下微哂,转而道:“听闻梁国昆州的雪茶乃是一绝,清香沁脾,与我靖国茶味大不相同。可惜路途遥远,京中罕见。”她似在闲聊,实则又是一记精准的试探,直指故国风物。
萧玦眸光几不可察地轻闪了一下,快得让人抓不住。他抬眸,眼神依旧温润,语气平缓:“小姐博闻。雪茶确是佳品,不过在下离国已久,印象也已模糊了。倒是书中记载,靖国云雾茶才是茶中仙品,可惜至今无缘得尝。”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回靖国,姿态谦卑,仿佛真是一位对一切都感到满足、不敢有奢求的安分质子。
云歌看着他沉静的眉眼,心中那根弦越绷越紧。此人心思之缜密,反应之迅捷,远超她预期。
谈话间,她的目光掠过书案,看见摊开的一页佛经,旁边是抄写工整的经文,字迹沉稳内敛,透着一股与他年纪不符的沉静。
又坐了片刻,云歌实在探不出什么,便起身告辞。
萧玦依旧礼数周全地送至院门。
走出几步,云歌回头望去,那扇院门已轻轻合上,再次将内外隔绝。她捏着绢帕的手微微收紧。这场无声的较量,第一回合,她竟未占到半分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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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云歌心中烦闷,信步至靠近静思苑的回廊散心。
恰见一个面生的洒扫仆役,正鬼鬼祟祟地在苑外徘徊。云歌心下一动,悄无声息地隐在一根廊柱之后。
只见那仆役探头探脑,见四下无人,手一松,一枚铜钱状的小物件“不小心”掉落在苑门附近的草丛里,做完这一切,他便装作无事发生,低头快步离开。
云歌屏住呼吸。
不一会儿,静思苑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萧玦信步走出,似乎只是寻常散步。他步履从容,眼看就要经过那枚铜钱。
云歌的心提了起来。他会看见吗?会捡吗?
然而,萧玦仿佛全然未觉,径直走了过去。就在云歌几乎要以为他当真没发现时,他却忽然停下脚步,微微俯身,状极自然地拂了拂锦靴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就在那一俯身的瞬间,他的指尖极其快速地在草丛中一捻一按,那枚铜钱瞬间便被按入松软的泥地里,随即一片落叶被不着痕迹地盖了上去。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过眨眼之间。若非云歌全神贯注,几乎要错过那细微的动作。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依旧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缓步回了院子,关上了门。
沐云歌从廊柱后缓缓走出,来到那片草丛边。她盯着那被落叶覆盖的细微痕迹,背脊微微发凉。
好敏锐的洞察力!好利落的手法!
那仆役分明是受人指使,欲行构陷。而萧玦,不仅瞬间识破,还能如此冷静果断地消除隐患,且全程镇定自若,仿佛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绝非一个庸碌无为、只知忍气吞声的质子能做到的。
她立刻转身,低声吩咐紧随其后的芷兰:“去查清楚那个洒扫仆役的底细,找个错处,将他调去马厩,严加看管,不许他再靠近静思苑半步。”
“是,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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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云歌正在房中查看账册,丫鬟来报,秦岳将军来了。
秦岳是沐家世交,与云歌也算青梅竹马,如今已是军中新锐,掌着一支禁军。他一身戎装还未换下,风风火火地踏入听雪轩,剑眉紧锁。
“云歌!”他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直率,“我刚回京就听说了!林相那老狐狸,竟把那个梁国质子塞到你家来了!这不是摆明了要坑害沐伯父吗?”
他一脸焦急与不满,看向云歌的眼神里满是关切:“你一个女儿家,日日与那敌国质子相近,这得多危险?听说那人惯会装模作样,你可千万别被蒙蔽了!”
云歌为他斟了杯茶,语气平静:“秦大哥放心,陛下旨意,父亲与我自有分寸。只是看管教导,并无相近之说。”
“什么看管教导!”秦岳大手一挥,语气愤然,“那就是个阶下囚!依我看,就该锁在四方馆里严加看守,放到你们府上算怎么回事?云歌,你听我的,离他远点,随便打发个人看着就行。若他敢有半分异动,你只管告诉我,我立刻带兵来拿他!”
他话语直白,对萧玦的敌意与轻视毫不掩饰。
云歌心中微叹。秦岳的关心是真,但这般态度,却也代表了朝中大多数人对质子的看法——轻蔑,警惕,视若草芥。
她安抚了秦岳几句,送他离开。
回到窗前,暮色已将天空染成灰蓝色。静思苑的方向早早亮起了一盏孤灯,在渐浓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安静,也格外醒目。
沐云歌望着那点灯火,脑海中交替浮现萧玦那双深不见底的平静眼眸,和他利落处理铜钱时那迅疾如风的手指,耳边又回响起秦岳斩钉截铁的警告。
那方小小的院落,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表面平静无波,却无人知道其下藏着怎样的汹涌暗流。
而她,已被这暗流,无声地卷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