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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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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三轮车,坐小轿车,坐长途汽车,坐飞机,风尘仆仆地降落在那个海滨城市,名叫海曙的地方。
灰蓝色的雾霾天空,整座城市都在海水的潮气里浮浮沉沉,水雾顺着脚踝不断往上爬,将人缠的闷热难耐,跨海立交桥上堵着红红绿绿的车流,每个人都要降下车窗伸出头,神色不耐的疯狂按着喇叭,仿佛这样才能发泄生活中的郁气一般,喇叭声此起彼伏一直响到整座城市进入到流光溢彩的黑夜。
他走进恢宏高大的复式别墅里,坐在金丝楠木的沙发里,喝着西湖龙井,颤颤巍巍的说明了来由。
他说。
我是宋云筝的亲生儿子。
对他来说,他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但是他不知道,这会在别人心里掀起多大的波涛。
他的亲生父亲,叫裴绍汶,喜怒不形于色,强大的气场让他根本不敢乱动,连眼睛珠子都不敢乱飘。
他听见他说:“把小少爷放出来。”
那时候他没留心,他说的不是叫,而是放,跟放一条狗一样。
于是他抬起头,看见旋转的白玉楼梯缓慢地走下来一个人,那是代替他在这里活了十八年的假少爷。
他的头发很黑,眼珠子也是黑的,父子俩有着如出一辙的冷漠和让人胆寒的气场。
夏季炎热,他看见对方却穿着厚厚的长袖,站在裴绍汶身边低下头,脊骨是嶙峋的一截。
裴绍汶说:“……我裴家不差钱,养得起两个少爷,你若是愿意,仍旧可以呆在这里,还是我儿子,还是裴家少爷,就当多一个弟弟了。”
他们只差两个小时。
瞿溪与裴屿的目光撞上,被他吓了一跳。
他注视着瞿溪,很久,难受一般地揉了揉额角,摇摇头说。
“算了。”
算了。
偷来的人生,要还给别人才行。
瞿溪挑起一根粉。
他在说:“灿烂哥,你不知道这个裴少……裴屿,有多厉害。”
“在别墅里呆着的所有仆人,每一个都在跟我说他,说他八岁操盘,十二岁持家,十五岁就把裴家的产业扩张了整整三倍。”
就像这里到处都是他的影子一样,裴家上下,也到处都是裴屿的影子。
如果不离开,他们都注定要活在对方的阴影里。
瞿溪听他们在说,无论是多难的任务,只要裴绍汶让他去做,他就能做的很好。
可是,他得到的这些培养,这些教育,这些别人可能一辈子都够不到的东西,是阴差阳错换来的。
瞿溪停下筷子,不笑了。
他说:“我以为我不会嫉妒的,灿烂哥,但是我仍旧会忍不住想,如果是我的话,如果是我从小就在这里长大,我一定会做的比他更好,灿烂哥,你不知道,那种差距,那种高度,根本不是我们靠学习,考上高中,考上大学得到的。”
“裴绍汶带我去晚宴,我甚至叫不上那些甜品的名字,他们在酒宴上高谈阔论股票、基金、比特币、地产,我根本听不懂,甚至是很小的事情,每一个人随便拉出去,都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各有各自闪光的领域,每一个说出去都是业界的标杆领军。”
云灿伸手擦干净他红彤彤的泪眼:“你不比他们差。”
阶级,是人一辈子都难以逾越的一道天堑。
瞿溪吸吸鼻子:“当然了。”
他话锋一转又说:“刚到那里的时候,我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嫉妒,但是后来我不那么想了,我才不要变成那样,太痛苦了。”
“裴绍汶给我请的老师,教仪态的,教钢琴的,教小提琴的,教书法、教绘画……那些老师的脸我一个都不认识,那比高三还要累你知道吗?学不会,弹错了音,会被打。”
他从小被瞿桂芳在怀里宝贝的要命,直来直去,第一次被打得两只手臂上全是红痕,怎么可能忍得了,于是把几千万的钢琴砸烂了。
他想起什么可怕的回忆来,瞳孔放大,手脚出汗,害怕,恐慌,几乎无法呼吸。
他记得客厅里那种压抑而恐怖的气氛。
裴绍汶对他说:“不听话。”
于是无法反应的,他被那群平时对他笑意吟吟的仆人们冷酷地抓起来,丢进一个小阁楼里,关起来了。
那是措不及防的,突然而至的黑暗。
一丝光亮都没有。
他疯狂的拍门,踹门,只听见钥匙锁动的声音,崩溃大叫道:“你们干什么!放我出去!”
裴绍汶是个疯子。
十八年前,他对宋云筝强取豪夺,宋云筝跑了,他的控制欲蔓延到了孩子身上。
他挣扎到精疲力尽,喉咙都喊哑了也没人放他出去,阁楼里冷得发抖,他缩在角落里,惊悚地想。
裴屿这十八年,不会都是这样过来的吧。
像一条狗一样关着!
他扣住墙壁,发现手上黏糊糊的,凑在鼻子边闻了闻,吓懵了。
是一股铁锈味。
是血。
他挣扎起来,踹门,像个初来乍到的疯子还不适应规则,守在阁楼外的管家说:“少爷,只
有你听话了,才能出来。”
他哀求道:“我听话我听话,你放我出去。”
管家说:“少爷,只有先生说放你出来,你才能出来。”
就这样,他被关了一天一夜。
没力气挣扎,缩在阁楼的角落里,怕了,等白光从门缝里泄进来一缕,他昏死了过去。
再一次醒来,他决定逃出去。
裴绍汶把他关起来,想通过这种方式驯养他,就像驯养裴屿一样,只不过,他现在已经十八岁了,他不像幼小的裴屿第一次被关进去那样,懵懂无知,却又惶恐不安,然后被他成功驯化了。
但他不会给他第二次成功的机会。
于是,就在四天前的晚上,他趁所有人睡着了,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将自己来时的东西一件不落的带走,离开了这个恐怖的地方。
走的时候,他一点也没有留恋。
纸醉金迷,富丽堂皇,如果这些东西是让人变得不像人,他都不要了。
走之前,他心跳的厉害,还是决定转头,悄无声息的回到阁楼,把那扇门锁打开。
吱呀一声响。
门开了。
月华照进去,他瞳孔收缩,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他当时被关进来的时候太突然,没看见这漆黑狭小的墙壁里有什么。
现在他才发现。
所有的墙,包括地板,全是用血画的画。
是年少的裴屿画的。
每一幅都是一个女人和小孩,手牵着手,嘴上裂着大大的笑,每一次被关进阁楼里,他就想妈妈。
他想他的妈妈,一定有一张笑唇,总是弯弯的。
他想他的妈妈,一定有一双柔美秀丽的手,可能有些粗糙,但不要紧,她会一直牵着他。
他想他的妈妈,一定有一双水一般的眼睛,可能稍显憔悴,但不要紧,她会温柔的看着他。
他渴望的幸福,很简单。
遭受再多的磨难也没关系,只要她跟他想象的一样爱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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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溪问他:“灿烂哥,你喝醉了吗?”
云灿趴在桌子上,紧紧的捂着胸口,那里传来的心跳声如此沉重,浸满了酸涩。
他闷声哭,喊着那个名字,说。
“裴屿,我胸口疼。”
裴屿,我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