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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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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溪回来的第三天,终于回家了。
自行车驶过绿油油的稻田,两个人的心都很沉默,从前在电线杆上唧唧喳喳的两只麻雀,早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瞿溪将自行车停在小溪边,忽然转头问说:“灿烂哥,他回来过,是吧?”
云灿的体恤被风吹得鼓起,目光空空的,没有了可以附着的东西,轻声嗯了一下。
瞿溪问:“他对我……她说了什么?”
云灿摇头,那天他在院子里打电话,正求助于瞿溪自己,不知道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总之不会是多愉快的话题。
他从裴屿身上感受得到的,只有一股浓烈的悲伤和憎恨。
瞿溪说:“正好我也想知道一件事。”
他涉过小溪,像一个陌生的来客,敲响了房门。
咚咚咚。
三声。
咚咚咚。
又三声。
铁门开了。
矮小瘦弱的女人从门口探出头来,眼下的疲惫越来越重了,看见半月未归的孩子,竟然有一瞬间的愣神。
瞿溪的娃娃脸板着,听见瞿桂芳的方言软言软语,不真实地叫他说:“……你怎么回来了?”
像是不曾想过他会回来。
他们坐在堂屋里,瞿桂芳正在剥毛豆,豆子铺了浅浅的一层碗底,瞿溪和云灿搬了两个红凳子过来和她一起剥。
屋子里很安静,这种安静是一种疏离,瞿桂芳忽然松手,去抹自己的眼。
瞿溪停下手,自己也不知道该开怎么样的一个头,只是低声,下意识就脱口而出地喊她:“妈,别哭了。”
瞿桂芳哭得更厉害了。
云灿也停下手来,轻声安慰道:“姨妈,别哭坏了眼睛。”
瞿桂芳说好,止住了哭声,又说:“我还以为……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瞿溪沉默,如果裴绍汶是个正常的父亲,他可能真的就不回来了,但他没说这个,岔开了话题说:“我以后都不走了。”
他低下头,继续剥毛豆,语调是溪水潺潺的清脆动听:“你还愿意把我当儿子的话,我就后半生好好照顾你,毕竟你从小就待我好,我的亲妈应该不会反对的。”
他接着又说:“但是妈,十八年前的事情,你能选,我们没得选。”
“我从前一直觉得,你对我太好了,没有哪个亲妈不打骂儿女的,你从来不吼我,我那时候觉得很开心,现在才想明白,你对我好,是在赎罪,你认为你对不起我亲妈,可是,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亲生儿子,他的父亲不像你知道一切,你阴差阳错的一指,差点毁了他一辈子。”
“你跟我说,十八年前你生下来的孩子,先天不足,心脏衰弱,比起健康的我,他甚至可能活不过七个月,于是你心想,如果能把他送出去,让一个有钱人照顾他,他更可能活下去,所以那时候你心神动摇,把他送了出去。”
“我可以说吗?”
“你对我加倍的好,不是因为你把他送出去,而是你根本就不是这样想的对不对,你在我身上赎罪,赎你犯下的遗弃罪。”
“妈,是这样吗?”
瞿桂芳瞳孔涣散,心跳停了。
是这样吗?
回忆一下子闪回到十八年前。
在医院生下孩子,她隔着隔离房的玻璃看他,听见她身旁的医生说:“你的孩子心脏有问题,很有可能活不过七个月。”
她问:“做手术能活吗?”
“很难说,几率太小了。”
毕竟他们这偏远的卫生院,医疗条件都差得要命。
“做手术要多少钱?”
医生说:“十几万吧。”不算手术费,还有其他费用,她付不起。
怎么办。
她看见玻璃上印出自己苍白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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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云筝产后大出血死了。
她在这里没有亲人,只有唯一跟她相熟的自己,她只好出院之后把两个孩子都带回了家。
她一个女人,要独自抚养两个孩子,太难了。
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动不动就虚弱,钱跟流水一样花出去,有一天,小小的裴屿哭了,她已经被逼疯了,那哭声就像是一道引线,点燃了她的怒火,她尖叫道:“烦死了!别哭了!”
等回过神来,她差点用枕头把她自己的孩子捂死。
她背后出了一身冷汗,浑身透露出一股无力。
养不活。
她想。
太难养了。
这个小家伙最后还是会死,命里有一场逃不掉的大难。
就叫阿难好了。
那年冬天,鹅毛大雪,裴绍汶登门,问哪个是他的孩子。
她犹豫片刻,手一指。
看着裴绍汶抱着孩子离开,她站在门扉远远眺望,年轻柔美的脸,把下唇瓣咬出了血印子。
她心想。
阿难,不是妈妈不要你。
如果你能活下去,你会回来感谢妈妈。
可是。
“你以为你在为他谋一条出路,其实是你遗弃了他,这么多年,你有没有一次想去看看他,有没有想打听过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委屈?”
瞿桂芳把唇瓣又咬出了一个血印子。
原本愈合的疤,好像又被瞿溪刨开了。
瞿溪停下了剥毛豆的动作,云灿也停下来,他站起身,有些失礼地跑到外面的院坝里。
那里面的真相太残忍了。
他听不下去。
屋内,瞿溪看向她。
“你其实根本就没想过。”
“因为你单方面地在七个月之后,把他就当成是死了,对吧。”
那一天裴屿走进门,四目相对之间,她眼中震惊又愕然,唯独没有惊喜,她根本没想过他还会活着,长到十八岁,还能站在她眼前。
云灿在外面,又不争气的哭了。
他心想。
裴屿啊裴屿,原来你之所以恨她,是这样,从小的囚禁和虐待,你靠臆想中的母亲活下来,没想到你的亲生母亲,曾经却是盼着你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