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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微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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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台那次近乎决裂的对峙之后,高三(一)班的气氛陷入了一种奇异的、紧绷的平静。
姚星遇和霍明奕之间,仿佛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却坚不可摧的玻璃墙。他们依旧坐在前后排,呼吸着同一片空气,听着同样的课,却像是身处两个完全隔绝的世界。没有言语,没有眼神交流,甚至连那种刻意回避的肢体动作都减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底的、令人窒息的漠视。
姚星遇将自己更深地埋进了书本和题海之中。他上课时背脊挺得笔直,目光永远专注地落在黑板或老师的脸上,从不偏移一分一毫。下课要么第一时间离开座位,要么就安静地坐在那里看书、做题,仿佛后排那个巨大的、无法忽视的存在只是一团空气。他的表情比以前更加冷清,那种疏离感几乎化为实质,让一些原本因为他成绩好而想请教问题的同学也望而却步,只敢远远地看着。
霍明奕则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目光总是灼热地、固执地追随着姚星遇的背影。很多时候,他只是趴在桌子上,脸朝向窗外,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发呆。偶尔抬起头,眼神也是空洞的,带着一种深刻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失落。他打球时不再像以前那样充满活力和爆发力,传球失误频频,连陈浩大声喊他名字都经常反应慢半拍。那种散漫不羁的外壳似乎还在,但内里却像是被掏空了,只剩下一个沉默而压抑的躯壳。
这种变化太过明显,连最迟钝的同学都感觉到了不对劲。
“奕哥最近怎么了?魂儿丢了吗?”课间,张些浩勾着陈浩的脖子,压低声音问道,眼神瞟向那个趴在桌上一动不动的背影,“打球也心不在焉,叫他好几声都听不见。”
陈浩皱着眉,摇了摇头:“不知道,问也不说。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他担忧地看着好友,“肯定跟那个转学生有关。自从上次……之后,就变成这样了。”他没明说,但两人都心知肚明指的是天台事件之后。
贾梦悬和曲亭玉的八卦话题也更多聚焦在这两人身上。
“姚星遇好像更冷了,感觉靠近他三米内都会被冻伤。”贾梦悬小声嘀咕。
“霍明奕更奇怪,以前好歹还有点活气,现在简直像……像被霜打蔫了的茄子?”曲亭玉试图找一个合适的比喻,“他们俩到底怎么回事啊?感觉不只是吵架那么简单。”
“绝对有内情!”贾梦悬肯定地说,女生的直觉告诉她这背后一定有故事。
甚至连班主任都隐约察觉到了这种不寻常的低气压,在某次课后委婉地提醒霍明奕:“明奕啊,最近是不是学习压力太大了?要注意劳逸结合,有什么困难可以跟老师说。”霍明奕只是低着头,含糊地应了一声。
这种诡异的平静,在周三下午的物理实验课上被打破了。
实验内容是测量电源电动势和内阻,需要两人一组合作完成。老师按照学号顺序随机分组。命运的齿轮在此刻发出了令人牙酸的转动声——姚星遇和霍明奕,被分到了同一组。
当老师念出他们俩的名字时,全班有那么一瞬间极其诡异的寂静。几乎所有同学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了他们两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好奇、探究和些许尴尬的气氛。
姚星遇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他抿紧了嘴唇,看了一眼老师,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只是面无表情地拿起实验手册,走向指定的实验台。
霍明奕的反应更明显一些。他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抬起头,脸上闪过一丝无措和慌乱。他下意识地看向姚星遇,但对方根本没有看他。他踌躇了几秒,在陈浩略带同情的目光中,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脚步沉重地走了过去。
实验台前,空间有限。两人不可避免地需要靠近,才能操作仪器、记录数据。
姚星遇自顾自地开始清点器材,检查电池、电阻箱、电流表、电压表、滑动变阻器、开关和导线,动作熟练而冷静,仿佛身边站着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透明的搭档。他刻意占据了靠里的位置,将连接电路的主要操作区域留给了霍明奕,意图明显——减少不必要的接触和交流。
霍明奕站在一旁,显得有些笨拙和手足无措。他看着姚星遇冷漠的侧脸,想开口问需要他做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难堪的沉默和紧绷感。
“按照电路图,连接线路。”姚星遇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起伏,眼睛依旧盯着手里的元件,仿佛只是在对着空气下达指令。他将画有标准电路图的实验手册推到桌子中间,指尖没有碰到霍明奕那边分毫。
“……好。”霍明奕哑声应道,像是得到了特赦令,连忙拿起导线,开始对照着电路图连接。然而,他的心思根本不在实验上,手指有些发抖,接连插错了好几个接口,线路连接得乱七八糟。
姚星遇在一旁看着,眉头越蹙越紧。他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不耐和冷意:“让开。我来。”
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霍明奕的手背,试图接过他手里攥着的导线。那触感微凉,却像一道电流瞬间窜过霍明奕的皮肤,让他猛地缩回了手,像是被烫到一样。
姚星遇的动作也顿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只是迅速而利落地将霍明奕接错的线路全部拆掉,然后按照电路图,精准、高效地重新连接。他的手指灵活地在各种接线柱间穿梭,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很快就将复杂的电路连接完毕,整个过程一言不发,周身散发着“请勿靠近”的低气压。
霍明奕僵在一旁,看着姚星遇冷漠而高效的侧影,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揉搓,又酸又涩。他曾经那么熟悉这双手,熟悉它的温度,熟悉它偶尔的笨拙,更熟悉它带来的悸动……可现在,这双手对他只剩下冰冷的效率和毫不掩饰的排斥。
电路连接完毕,需要一个人调节滑动变阻器,一个人读取并记录电流表和电压表的数值。
“你记录。”姚星遇再次开口,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式,将记录表格和笔推到霍明奕面前,自己则站到了滑动变阻器和电表前,准备开始测量。
整个实验过程,几乎成了姚星遇一个人的舞台。他清晰地报出每一个电流和电压的读数,声音平稳,没有任何情绪波动。霍明奕则像个提线木偶,机械地按照他报出的数字在表格上填写,大脑一片空白,甚至不知道自己写了些什么。
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超出实验必要之外的交流。没有讨论,没有质疑,甚至连眼神的碰撞都几乎没有。姚星遇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仪器和记录表之间,而霍明奕则大多数时间低着头,或者看着姚星遇操作仪器时专注的侧脸发呆。
这种极度异常的低效和沉默,终于引起了物理老师的注意。他踱步过来,看了看他们几乎没什么进展的记录表,又看了看气氛诡异的两人,皱了皱眉:“怎么回事?配合有问题吗?实验要协作,不是一个人做一个人看。”
姚星遇抬起头,语气平静无波:“老师,线路已经连接调试好,正在按步骤测量记录。”他巧妙地回答了问题,却避开了“协作”这个核心。
霍明奕则低着头,一言不发,耳根却微微泛红,带着一种被看破窘境的难堪。
老师看了看姚星遇,又看了看明显不在状态的霍明奕,似乎明白了什么,叹了口气:“加快点进度吧,别的组都快结束了。”说完,摇摇头走开了。
老师的介入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包裹着两人的那层诡异气泡。接下来的测量过程似乎加快了一些,但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和疏离感却更加浓重了。
好不容易熬到实验数据测量完毕,需要进行数据处理和计算。姚星遇拿回记录表,拿出计算器,开始快速计算各组数据的UI值,然后准备用图像法处理数据,绘制U-I曲线。
霍明奕站在一旁,完全插不上手,也找不到任何可以交流的切入点,就像一个多余的背景板。这种被彻底排除在外的感觉,比之前的争吵和回避更让人感到无力和难受。
就在这时,旁边一组同学的滑动变阻器似乎接触不良,调节时发出了刺耳的“刺啦”声,同时冒出了一缕细微的白烟和淡淡的焦糊味。那个同学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猛地往后一退,手肘狠狠撞在了正好站在过道旁的霍明奕身上。
霍明奕猝不及防,被撞得整个人向前踉跄扑去,直接撞向了正低头专注计算数据的姚星遇!
“唔!”姚星遇被这突如其来的猛烈撞击撞得闷哼一声,手里的计算器和笔都飞了出去,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旁边的实验台摔去。实验台上放着一些金属仪器,边缘锐利。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霍明奕几乎是出于本能,猛地伸出手臂,一把揽住姚星遇的腰,用力将他往回带!他的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和保护欲。
姚星遇重重地撞进霍明奕的怀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周围同学的惊呼声、老师急促的脚步声、仪器冒烟的焦糊味……所有的一切都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模糊成了遥远的背景。
姚星遇的背脊紧贴着霍明奕的胸膛,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胸腔里传来的、剧烈而急促的心跳声,咚咚咚,像是要撞碎肋骨,震得他耳膜发麻。霍明奕的手臂紧紧地箍在他的腰侧,温热而有力,隔着薄薄的校服布料,传来灼人的温度。那是一种熟悉的、带着强烈占有意味和保护欲的姿势,与记忆中无数次拥抱的触感重叠在一起。
霍明奕的呼吸急促地拂过姚星遇的耳廓,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慌和后怕:“……没事吧?撞到哪里没有?!”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确认怀里的人是真实存在的、是完好无损的。
姚星遇的身体彻底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冷静、所有的疏离、所有筑起的冰墙,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过于亲密的接触撞得粉碎。鼻腔里瞬间充斥了霍明奕身上熟悉的、阳光晒过草木般的气息,混合着一点点汗意,那是他曾无比依恋、如今却拼命想要忘记的味道。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然后又猛地松开,开始失控地狂跳,一股酸涩的热流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
他几乎要沉溺在这短暂的安全感和熟悉的温暖里。
但仅仅一秒,或许更短。
理智如同冰水般兜头浇下。他猛地挣扎起来,用力推开霍明奕的手臂,动作激烈得甚至带着一丝狼狈,迅速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仿佛刚才的靠近是什么致命的病毒。
“我没事。”他的声音紧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刻意偏过头,避开霍明奕担忧的目光,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计算器和笔。指尖微微发抖。
霍明奕的手臂还僵在半空中,怀里骤然空落,只剩下对方挣脱时留下的、冰凉的空气。他看着姚星遇明显抗拒和疏离的背影,眼底的惊慌和关切迅速褪去,被一种更深沉的、尖锐的痛楚和失落所取代。他缓缓放下手臂,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
“对不起!对不起!”撞人的同学连声道歉,脸色煞白。
物理老师也赶了过来,检查了一下冒烟的仪器,确认只是接触不良虚惊一场,并没有造成严重后果和伤害,这才松了口气,安抚了大家几句,实验室里的紧张气氛渐渐平息。
但姚星遇和霍明奕之间的空气,却仿佛凝固了。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几乎是在一种更加刻意的、近乎僵硬的沉默中,机械地完成了剩余的实验步骤和报告。姚星遇的速度更快,几乎承包了所有工作,拒绝给霍明奕任何再次插手的机会。霍明奕则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站在一旁,目光低垂,不知道在想什么。
下课铃响,姚星遇几乎是立刻放下笔,拿起实验报告交到讲台,然后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实验室,没有看霍明奕一眼。
霍明奕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近乎逃离的背影,久久没有动。刚才那一瞬间的触感——姚星遇腰侧的纤细、背脊的微凉、发丝拂过下颌的微痒,还有那短暂却真实的、紧贴着他心跳的震动——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感官记忆里,反复回放,带来一阵阵心悸般的抽痛和……贪恋。
那种贪恋,比任何拒绝和冷漠都更让他感到害怕和绝望。
傍晚,放学时分。
天空飘起了细密的雨丝,不大,却足以沾湿头发和衣服,带来深秋的凉意。
姚星遇站在教学楼门口的屋檐下,看着渐渐密集的雨帘,微微蹙眉。他没有带伞。公交车站还有一段距离。
就在他犹豫是冒雨冲过去还是再等一会儿的时候,一把黑色的雨伞悄无声息地举到了他的头顶,隔绝了飘落的雨丝。
姚星遇微微一怔,转过头。
霍明奕站在他身侧,举着伞,目光看着前方的雨幕,侧脸线条有些紧绷,耳根似乎有些不易察觉的红。“……雨大了。”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自然的僵硬,“一起走吧。”
他说的是“一起走吧”,而不是“我送你”。语气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举着伞的手稳稳定格在那里,没有靠近,也没有远离,保持着一种礼貌而克制的距离。
姚星遇看着那把熟悉的黑色雨伞——伞柄上甚至还有一个以前他不小心磕碰掉的小小凹痕——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细密的、酸涩的涟漪。实验室里那个短暂的、失控的拥抱瞬间闪过脑海,让他的指尖微微蜷缩。
他应该拒绝的。像之前无数次那样,冰冷地、毫不留情地拒绝。
可是……
雨丝敲打着伞面,发出细密的沙沙声。周围是陆续撑伞离开的同学的说笑声,以及雨水带来的、潮湿而清新的泥土气息。霍明奕就站在他身边,举着伞,沉默地等待着。他的校服外套肩头已经被雨水微微打湿,颜色变深,但他似乎毫不在意,只是固执地举着伞,维持着那个姿势。
一种突如其来的、巨大的疲惫和心软袭击了姚星遇。持续筑起的冰墙需要耗费巨大的心力,而刚才实验室的意外和此刻对方这种笨拙的、小心翼翼的靠近,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中了他心底最柔软、最不设防的角落。
他沉默了几秒钟,这短短的几秒对霍明奕来说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最终,姚星遇几不可查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没有看霍明奕,也没有说话,只是迈步走进了伞下。
霍明奕的心脏像是瞬间被抛上高空,又缓缓落下。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伞的角度,将更多的伞面倾向姚星遇那边,自己的另一边肩膀则暴露在了雨丝中。
两人并肩走入雨幕。
伞下的空间并不宽敞。为了避免碰到对方,他们都刻意保持着一点距离,手臂偶尔会因为步伐不一致而轻微擦过,触感冰凉,却仿佛带着电流,让两人都瞬间僵硬,然后又故作自然地分开。
一路无话。
只有雨点敲打伞面的声音,脚步声踩过湿漉漉地面的声音,以及彼此清晰可闻的、有些紧张的呼吸声。
这是一种极其微妙而尴尬的沉默。不同于之前的冰冷和对抗,这是一种掺杂着紧张、不知所措、以及一丝极其细微的、脆弱缓和气息的沉默。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坚冰之下悄然涌动,试图寻找一个裂缝钻出。
快到公交车站时,姚星遇忽然低声开口,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谢谢。”
霍明奕猛地转头看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姚星遇却已经转过头,看着前方,侧脸线条在雨天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柔和,不再那么冷硬。
“车来了。”姚星遇看着驶进站台的公交车,说道。
“哦……好。”霍明奕还有些没回过神。
姚星遇快步走上公交车,在车门关闭前,回头看了一眼。
霍明奕还站在原地,举着伞,傻傻地看着他。雨水打湿了他另一边的肩膀,看起来有些狼狈,又有些……呆。
公交车启动,驶离站台。
姚星遇透过沾着雨水的车窗,看着那个站在雨中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视线里。他收回目光,心里那种酸酸涩涩的感觉却更加清晰了。
霍明奕直到公交车彻底看不见了,才缓缓放下举得有些发酸的手臂。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他却浑然不觉。心里反复回放着姚星遇那句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谢谢”,还有他最后那个似乎不再那么冰冷的眼神……
一种微小却真实的、名为“希望”的火苗,似乎在他几乎冰封的心底,艰难地、微弱地,重新点燃了起来。
雨,还在下。
但某些东西,似乎真的开始不一样了。 公交车缓缓驶离,尾灯在细密的雨幕中晕开两团模糊的红光。霍明奕依旧站在原地,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发梢滴落,滑过脸颊,带来冰凉的触感,但他却浑然不觉。胸腔里那颗沉寂了许久的心脏,正以一种陌生而剧烈的节奏撞击着,仿佛要挣脱某种无形的束缚。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触碰着自己刚才被姚星遇轻微擦过的肩膀。那里还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微凉体温,以及那瞬间触电般的悸动。伞柄上那个小小的凹痕,此刻在他指腹下显得格外清晰,像是一个无声的见证。
“谢谢……”
那轻如蚊蚋的两个字,反复在他耳边回响,带着一种近乎虚幻的不真实感。还有姚星遇最后那个回眸——不再是全然的冰封,似乎掺杂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像是困惑,又像是……一丝松动?
希望的火苗虽然微弱,却顽强地燃烧着,驱散了连日来笼罩在他心头的阴霾和绝望。他深吸了一口潮湿清冷的空气,感觉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也许……也许并不是完全不可挽回。也许他还有机会。
与此同时,公交车上。
姚星遇坐在靠窗的位置,车窗玻璃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窗外的街景变得模糊而流动。他微微侧头,将自己的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试图让那一点冷意驱散内心的混乱。
刚才伞下的那一幕,以及更早之前在实验室那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像电影片段一样在他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循环播放。
霍明奕手臂的力量,胸膛的温度,急促呼吸拂过耳廓的触感,还有那双盛满了惊慌和担忧的、通红的眼睛……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令人心惊。那种熟悉的、带着强烈保护欲的姿态,是他曾经无比依赖和眷恋的。而在那一刻,身体的本能反应远快于理智的思考,他几乎就要沉溺进去。
可是,紧接着涌上来的,是更深切的恐惧和刺痛。
那句伤人的话语,那种被彻底否定的感觉,像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时刻提醒着他靠近可能带来的再次伤害。
然而……
那句笨拙的“一起走吧”,那把刻意倾斜的雨伞,那个被打湿的肩膀,还有那个站在雨里显得有些傻气的、执着的身影……这些细微的、小心翼翼的举动,却又像一根根羽毛,轻轻地、持续地搔刮着他冰封的心防。
“谢谢”两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他自己都有些愕然。那更像是一种本能反应,是对那份笨拙的善意和克制的不忍。
矛盾的情绪在他心中交织。筑起的高墙出现了细微的裂缝,从裂缝中渗出的,是迷茫、不安,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心软。
他讨厌这种失控的感觉。这比他一直维持的冰冷疏离要耗费更多的心力。
几天后,英语课堂。
老师进行随堂测验,要求同桌之间互换批改客观题部分。
姚星遇的同桌林薇恰好请假没来。
老师环视一圈,很自然地说道:“姚星遇,你和后面的霍明奕互相批改一下吧。”
空气瞬间凝滞了一下。
姚星遇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霍明奕也愣了一下,握着红笔的手指微微收紧。
这一次,霍明奕没有像以前那样急切或者带着压迫感。他沉默地拿起自己的卷子,站起身,走到姚星遇旁边的空位坐下,动作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小心翼翼,保持了适当的距离。
他将自己的卷子轻轻推到姚星遇面前,声音低哑:“……给。”
姚星遇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接过卷子,拿起红笔,开始对照答案批改。他的侧脸线条依旧冷硬,但握着笔的指尖却微微用力,泄露了内心的不平静。
霍明奕则拿起姚星遇的卷子。卷面整洁,字迹清隽,选择题几乎全对。他看得有些出神,目光掠过那些熟悉的笔迹,心里泛起复杂的滋味。他批改得很慢,很仔细,仿佛这不是简单的打勾打叉,而是一项极其重要的任务。
偶尔,两人的手臂会因为翻动卷子而不可避免地轻轻碰到。每一次轻微的接触,都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两人心底漾开细微的涟漪。姚星遇会立刻绷紧身体,微微挪开一点。霍明奕则会停顿一下,然后继续手上的动作,只是呼吸会下意识地放轻。
这种沉默的、被迫的近距离接触,没有了之前的剑拔弩张,却弥漫着一种更加微妙和尴尬的气氛。一种无形的、紧张而脆弱的气流在两人之间无声流淌。
批改完毕,交换回卷子。
姚星遇看着自己卷子上那个鲜红的、近乎满分的分数,以及霍明奕那略显潦草却认真批注的笔迹,沉默了一下,最终极轻地说了声:“……谢谢。”
和雨中的那声“谢谢”一样轻,却同样清晰地落入了霍明奕的耳中。
霍明奕的心跳又漏了一拍,他抬起头,看向姚星遇。这一次,姚星遇没有立刻避开他的目光。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地交汇了一瞬。
姚星遇的眼神依旧清冷,但似乎少了些之前的绝对冰封,多了一丝难以解读的复杂。霍明奕则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极其细微的波动。
仅仅一瞬,姚星遇便率先移开了目光,将注意力放回自己的卷子上。
霍明奕也低下头,看着自己卷子上姚星遇用红笔清晰标出的错误,心里却没有丝毫的沮丧,反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酸涩和微甜的情绪。
他 wrong 了这么多题,姚星遇却没有像对待空气一样无视,而是认真地、一丝不苟地批改了出来。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其实并没有被完全排除在他的世界之外?
这细微的变化,再次被不远处的董嘉识尽收眼底。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深邃难辨。事情的发展,似乎开始偏离他最初的预期了。这种缓慢的、不易察觉的冰释,可不是他乐于见到的。他的指尖在书页上轻轻敲击着,若有所思。
课间,陈浩大大咧咧地凑到霍明奕身边,惊讶地发现好友的心情似乎比前几天好了不少,虽然依旧沉默,但眉宇间那股化不开的郁结之气淡了许多。
“奕哥,啥情况?中彩票了?”陈浩撞了一下他的肩膀。
霍明奕难得没有推开他,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没什么。”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前排那个清瘦的背影。
姚星遇正和林薇讨论一道语法题,神情专注。似乎察觉到身后的目光,他讨论的声音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虽然很快恢复如常,却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刻散发出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
坚冰并未融化,隔阂依然深重。
但某些细微的、不易察觉的裂痕已经悄然出现。冰冷的壁垒之下,情感的暗流正在悄然改变方向,缓慢而执着地寻找着任何可能渗透的缝隙。
一种新的、更加复杂的张力正在两人之间无声地酝酿。不再是单纯的抗拒与追逐,而是掺杂了困惑、试探、不忍以及一丝微弱却顽固的希冀。这暗涌的力量,比任何激烈的冲突都更加持久和难以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