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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碎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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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灯扫过的瞬间,裴清宴几乎是本能地将画纸往身后藏,整个人贴紧了湿漉漉的墙根。那点刚被绘画撑起的微薄底气,在突如其来的光亮里碎得一干二净。
黑色轿车没有立刻驶离,而是缓缓停在了巷口。副驾驶的车窗降下,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脸,眉骨很高,眼神透过雨幕看过来,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审视。是宋时屿。这条巷子里偶尔会出现的“外人”,听说住在巷口那栋翻新过的小楼里,和这片破败格格不入。
裴清宴的心跳瞬间撞得肋骨发疼,他下意识地往后退,脚踝的伤口蹭过粗糙的墙面,疼得他睫毛颤了颤,却死死咬着唇没出声。他太怕被人看见了——怕被看见这身洗得变形的校服,怕被看见脚踝的血,更怕被看见藏在身后那几张皱巴巴的画纸。
“站住。”宋时屿的声音隔着雨传来,不算严厉,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量。
裴清宴的脚步钉在了原地,手指把画纸攥得更紧,指节泛白。他能感觉到宋时屿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从凌乱的头发扫到沾着泥点的鞋子,最后停在了他藏在身后的手上。
“手里拿的什么?”
没有回应。裴清宴的头埋得更低,下巴抵着胸口,像只被抓住的小兽,只剩细微的颤抖暴露了他的慌乱。
宋时屿没再追问,推开车门下了车。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的外套,他却像没察觉似的,一步步走近。脚步声踩在积水里,发出“啪嗒”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裴清宴的心尖上。
直到对方站在他面前,阴影将他完全笼罩,裴清宴才被迫抬起头。宋时屿比他高很多,居高临下看着他,眼神里没什么温度:“躲什么?”
话音刚落,阁楼的方向突然传来继母尖利的叫喊:“裴清宴!死哪儿去了?!是不是又想偷懒躲债?”
裴清宴的脸“唰”地白了,猛地转身就要往阁楼跑,却被宋时屿一把抓住了手腕。那只手很有力,攥得他手腕生疼,藏在身后的画纸也因此掉了出来,散落在积水里。
“不!”裴清宴几乎是嘶吼出声,挣脱着就要去捡。那是他攒了半个月的画纸,是他偷偷临摹的静物,是他唯一的念想。
可继母已经冲了出来,看见散落的画纸,又看见抓着裴清宴的宋时屿,眼睛瞬间亮了,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她扑过来一把推开裴清宴,谄媚地对着宋时屿笑:“这位先生,您认识这小兔崽子?他爹欠了我们一大笔债,这孩子不懂事,是不是给您添麻烦了?”
裴清宴摔在泥水里,膝盖磕得生疼,可他顾不上,手脚并用地去捞那些泡在水里的画纸。水墨已经晕开,细腻的线条变得模糊,那张画着窗台肥猫的素描,猫的轮廓几乎要看不清了。他的手指颤抖着,眼泪终于忍不住砸了下来,混着雨水和泥水,糊了满脸。
“欠债?”宋时屿的目光落在裴清宴沾满污泥的脸上,又扫过那些泡坏的画纸,眉梢挑了挑,没接继母的话,反而看向趴在地上的少年,“这些画,是你画的?”
裴清宴没应声,只是死死抱着那些湿透的画纸,把它们按在胸口,像是要把它们融进自己的身体里。他能感觉到继母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在他背上,能听到宋时屿平静却带着压迫感的呼吸声,能尝到嘴里的血腥味——刚才咬唇太用力,又破了。
继母见宋时屿不接话,急了,伸手就要去拽裴清宴:“先生您别管他,这孩子就是个废物,除了瞎画画什么也不会!今天您要是撞见了,不如行行好,先替他把债还了……”
“松手。”宋时屿的声音冷了下来。
继母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挂不住了。
宋时屿松开抓着裴清宴手腕的手,蹲下身,捡起一张还没完全泡烂的画纸。那是一幅速写,画的是巷口的老槐树,笔触老练得不像个没练过画的手笔,连树皮的纹路都刻画得清晰可见。他抬眼看向还趴在地上的裴清宴,少年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却始终没发出一点哭声,只把脸埋在湿透的画纸里,像一只被雨打蔫的、无家可归的猫。
“他的债,我暂时替他还。”宋时屿站起身,语气平淡,却让继母瞬间喜出望外。
可裴清宴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看着宋时屿,声音嘶哑得厉害:“我不要你还。”
宋时屿没理他,只是从钱包里抽出一叠钱递给继母:“够了吗?”
继母的眼睛都直了,忙不迭地接过来:“够了够了!谢谢先生!谢谢先生!”
宋时屿没再说话,转身就要回车里。路过裴清宴身边时,他停下脚步,看了眼少年怀里皱巴巴、湿漉漉的画纸,又看了眼他脚踝还在流血的伤口,最终只是丢下一句:“起来,别趴在泥里。”
裴清宴没动。直到轿车的尾灯消失在巷口,直到继母数钱的声音钻进耳朵,他才慢慢松开手,看着那些泡得发涨的画纸。墨迹晕开,把他的掌心染得乌黑,就像他此刻的生活,一片狼藉,看不到一点光。
继母数完钱,走过来踢了踢他的腿:“还愣着干什么?滚回阁楼去!别在这儿碍眼!”
裴清宴慢慢站起来,抱着那堆废掉的画纸,一步一步往阁楼走。楼梯间的霉味更重了,每走一步,脚踝的伤口就疼一下,膝盖的淤青也在隐隐作痛。他回到阁楼,把画纸放在冰冷的地板上,然后蜷缩回那个角落,再次抱住了自己。
窗外的雨还在下,铁皮屋顶的声响让人心烦。他看着掌心的墨渍,想起刚才宋时屿的眼神,想起那些被泡坏的画,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
他有画画的天赋,可天赋救不了他。他想爸爸,想以前的画室,可想念也救不了他。现在连唯一的画纸都没了,他好像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黑暗里,裴清宴把脸埋在膝盖里,终于发出了细微的呜咽声,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鸟,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舔舐着自己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