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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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熙三年，十二月冬。
今年雪下得格外早，不过半炷香的工夫，掖庭满是苔藓的青砖地上就积上厚厚半尺的雪。
两侧高耸的宫墙却挡不住寒风裹着雪沫子往人领口里钻，林微逆着风缩着脖子正一点点往住处挪，冻得发紫的手却死死攥着微微鼓囊的前襟，此时半块冷硬的窝头正稳稳被她护在胸口。
这是她今天仅有的口粮，方才还被管事嬷嬷抢去大半，只余下这点碎渣。
她爹是前御史，上个月弹劾户部尚书贪墨，证据被压，反被扣了个诬告重臣的罪名头，家中男丁流放三千里，女眷尽数没入掖庭为奴。
从前她是御史府的小姐，虽算不得娇生惯养，但哪里又受过这样的罪。
可现在根本没有半点时间由得林微去回顾过往，因为此时住处病重的娘亲还独自一人守在冰窖般的房子里，如果再不带回一点吃的，恐怕就……
思及此，她紧了紧护在怀中的手，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快了些。
刚过一个拐角，身后传来一阵怪异的声响。
不是管事的斥骂，也不是其他宫女的嬉闹，而是一种压抑的、急促的……喘息声，被隐在风雪呼啸之中，微弱得好似随时都会断掉。
林微放轻脚步，微眯着眸子在黑暗中细细分辨着，再回头，便发现身后的雪地里有一堆非常不自然的隆起，仔细一瞧，那雪地里似乎蜷着一个人？
她慢慢走近，才看清躺在那里的是个少年。
他身着一袭月白锦袍，那料子是她从前只会在宫宴上才能见到的顶好的料子，可惜此刻袍子沾了雪，下摆还被刮破了个口子，赤红的血珠从豁口汩汩流出，在雪地里洇出一片耀眼的红痕。
林微又靠近了些，这才看清他的脸，不知是在这雪里躺了多久，脸颊竟没了半点血色，紫乌嘴唇抿成一条线，只是双手紧紧攥着胸口的衣襟，肩膀不住地颤抖，像是在忍什么剧痛。
可明明疼得厉害，却一声不吭，只偶尔从喉咙里溢出一点细碎的喘息，证明他还尚有气息。
当眼神游走到少年的腰间时，那块羊脂白玉制成的令牌，已然彰显了主人尊贵的身份。
这人不会是靖安侯府的世子萧玦吧？
前几日听掖庭的老人说，萧玦从小身子便不好，每每到了寒冬更是病得频繁，听说犯病时连话都说不出。
可这一瞬，林微却犹豫了。
在掖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是救活了能得到主子是赏银自然是好的，可瞧他现在这气若游丝的模样，万一救不活，保不齐靖安侯府不会迁怒到她，那时候就已经银子的事，她的小命能不能保住都是个问题。
林微赶忙起身，连连向后退了好几步，可当她准备调转脚尖时，又忍不住回头。
看着少年那痛苦模样，她的双腿仿佛被注了铅似的，挪动不了半分。
片刻后，她长长叹了口，罢了罢了，死好活也好，那都是以后的事，眼下只要无愧于心便是。
下定决心后，她咬咬牙，坚定地走上前，解下身上那件洗得漏风的外衫，林微蹲下身，轻轻把衣衫裹在萧玦身上，又“哗啦——”一声扯下一节里衣，紧紧按在萧玦还在向外渗血的伤口上。
少年像是被刺痛了，猛地瑟缩了一下，却没推开她，那双一直紧闭着的眼睛蓦地撑开了一条非常细微的缝隙，一对漆黑的瞳仁像深潭一般深不见底，没什么焦点，却透着一股无法捉摸的情绪。
“别怕，” 林微已经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了，紧紧抓起萧玦的手，学着母亲从前哄她吃药时的语气，“你别睡着，我现在去叫人，你可千万别睡啊！”
就在她准备起身时，掌心中捏着她拇指的五指动了动，一股坚定的力量从指尖一点一点透进她的心底。
渐渐地，渐渐地，萧玦的喘息渐渐平了些，攥着拇指的手也松了点。
林微也跟着舒了口气，正准备再次起身时，就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是侯府的下人找来了。
“世子！您怎么在这儿？” 下人看见萧玦躺在雪地里，慌得赶紧上前，看见林微还蹲在旁边，还拉着萧玦的手，侍卫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将她推开，而后又警惕地瞪她，“你是哪个宫的？世子也是你个贱奴能冒犯的吗？！”
跟来的人越来越多，所有人的眼睛都落在林微的身上，好似要将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的宫女盯个对穿。
眼瞧着就要百口莫辩了，林微赶忙从地上爬起来，往后退了两步，使劲摆手，“我只是……”
林微解释的话还未出口，就看见萧玦忽然抬了抬手，像是要拦着侍卫。
可他还是说不出话，只对着林微轻轻点了点头，眼底的慌意淡了点，多了丝不易察觉的温度。
见状，侍卫也没有再跟她纠缠，直接忽视了林微的存在，齐齐转身将萧玦抬上步撵，随即没有片刻停留，步履匆匆地朝着太医院去了。
雪还在下，林微站在原地，看着那道月白的身影渐渐走远，身上只剩单薄中衣的她这时才从之前的惊慌中回过神来。
冷风瞬间裹了上来，冻得她打了个喷嚏。
飘扬的白雪已经将先前的痕迹掩盖，唯独刚刚被萧玦攥过的拇指上残存的一丝血迹还能证明刚刚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这是她进掖庭半年，第一次，不是为了活着而低头，是为了别人，做了件像样的事。
她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待到最后一点火光也被吞没在黑暗中后，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单薄的衣衫，突然有点后悔方才忘记要回自己的衣裳，而后似是想到了什么，兀自笑出了声，又将手上的血迹在衣襟上蹭了蹭，吸了吸鼻子头也不回地继续朝着住处的方向跑去。
殊不知，这晚的雪，这件裹在少年身上的旧衫，这几句简单的话，会成了她往后命运的转折点。
*
回到掖庭的破屋，林微将怀中捂得温热的窝头递到母亲皲裂的唇边。
“娘，吃饭了。”
许氏刚启唇，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充斥在这个漏风的小屋。
林微赶紧跑到水壶前，正要倒水，但拎着手中的水壶陡然一轻，她回眸焦急地看了一眼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母亲，眉头紧锁，“娘，是女儿不孝，我现在就出去给您找水。”
“别……别去了……”母亲在咳嗽的间隙出言阻止。
林微连忙上前扶起母亲，心疼地为她拍背顺气，“娘都是女儿没用，让你受苦了。”
许氏缓了许久才堪堪从沙哑的嗓子里挤出一句话来，“你别管我了。”
林微紧紧抓住许氏的手，“娘，如果你都不要我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闻言许氏双目发红，可这段日子她哭得太多了，眼泪早已流干，她张了张嘴，却没有再发出半点声音，最后所有的情绪只能化作一声长长地叹息。
知母莫若女，林微岂会不知母亲是怎么想的呢，但现在她什么都不能说，垂眸时瞥见母亲乌黑的发丝间新添了几缕银丝，一头乌黑的长发不知何时起已变得斑白。
母亲本是商户之女，虽说身世不如世家那般显赫，但外祖一家也算是江南一带声名赫赫的布商，如果她顺应家中安排，与家世相当的男子成亲，本应该过着一生吃喝不愁日子。
可奈何许氏是个糊涂人，当年看父亲长得好，什么都没问就许下终身。事后才知，原来父亲家里世代务农，也算是祖坟冒青烟，才让他侥幸中了探花郎，为了仕途他甘愿给当时的太傅林家做了上门女婿，婚后又不满妻子刁蛮四处买醉，恰逢那时母亲初到京城，天真烂漫，对林父无比崇拜，知道真相时已经怀上了林微，于是就这么稀里糊涂成了个上赶着的外室。
为了不让外人看笑话，林家主母只能咬牙让父亲纳许氏为妾。生下林微之后，母亲就被弃置别院，她那性子哪里受得这般屈辱，于是在林微一岁生辰那日，选择投湖自尽。
奄奄一息时被家丁发现，即便是没死成，但也是伤了根本，自打那时起，母亲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林微在林家的日子，比在掖庭也好不了多少。林父视她为污点，主母更是想各种法子折磨她，同父异母的姐姐们天天变着法欺负她，藏她的书本，故意撕破她的衣裳，四处传播说她是贱种。
可即便如此，林微还是想念以前的日子的，至少那时候还有林府的药罐子吊着，母亲还能将就着过活，而如今林府家道中落，林微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日日消瘦，自己却束手无策。
林微把脸埋在母亲的颈侧里，将冻得发僵的手指攥得关节发白，她在心中暗暗起誓，哪怕是在掖庭，哪怕是做牛做马，她都得活着，也要让母亲好好活着。
那一夜林微睡得并不安稳，萧玦那一双漆黑的眼睛反复在梦里纠缠着她。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正当她为今日要不要裹着被子去上值而发愁时，静谧的院子突然发出不同寻常的响动。
“砰——”的一声，摇摇欲坠的大门被人从外面砸开。
“林微！林微！”
母亲也被吵醒，半支着自己羸弱的身子，“微微，你去瞧瞧外面发生了什么？”
嬷嬷尖锐的嗓音再次在院中响起，“林微，死哪儿去了！还不赶紧出来！”
“靖安侯府世子派人来寻你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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