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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极光以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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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班在智利蓬塔阿雷纳斯停靠六小时,补给最后一批设备。陆沉舟在机场海关柜台前站定,身后是两台恒温运输箱,贴着“精密仪器,严禁倾斜”的标识。箱内是苏念安特制的低温荧光颜料,零下八十度不凝固,专为极地光影实验调配。
“护照。”海关人员抬头。
陆沉舟递上证件,同时将另一本递出——苏念安的护照,照片上眉眼清冷,唇线微抿,黑发束在脑后,露出修长的脖颈。护照签证页已盖满章,从冰岛到格陵兰,再到这次的南极罗斯海区域。
“去科考站?”海关翻页,“私人艺术家进入科考区,需要联合署名许可。”
“‘星河计划’项目已通过国际极地基金会审批。”陆沉舟从公文包取出文件,“编号P-2025-07,合作方为中国南极昆仑站与挪威特罗尔站。”
海关点头放行。
登记后,苏念安已在靠窗位坐好,耳机里放着实验音轨——冰层断裂、极光波动、风雪呼啸的采样合成乐。他正用数位板勾画构想草图:极光下,两座孤立冰塔之间拉起一道透明画幕,颜料随磁场变化变色,形成动态星图。
“睡会儿。”陆沉舟将毛毯搭上他肩头,“航程十四小时。”
“睡不着。”苏念安摘下一边耳机,“越往南,心跳越快。”
“怕了?”
“是兴奋。”笔尖在屏幕上滑动,“这里的光,不是反射,是燃烧。大气层外的粒子撞进来,像无数微小的爆炸。我要画的不是极光,是撞击本身。”
飞机穿越咆哮风向带,颠簸剧烈。苏念安收起设备,闭眼假寐,手指无意识摩挲左手腕内测——一道浅疤,三年前在西郊气象站摔下铁梯所留。陆沉舟看见,轻轻握住那只手,拇指压在疤痕上,不动。
十二小时后,小型极地运输机接驳,降落在罗斯冰架临时跑道。风速三十八米/秒,能见度不足五十米。科考战派出雪地车接应,履带碾过坚冰,发出沉闷的咔擦声。
“暴风雪预警已升级为红色。”站长在交接室递上热饮。
“你们来得不是时候。”
“我们就是为‘不是时候’来的。”苏念安摘下护目镜,睫毛上结着细霜,“越乱的天,越真实的光。”
陆沉舟检查设备清单:恒温画布两幅、磁感颜料四组、无人机三台,应急电源、卫星通讯器、医疗包。额外多领了两套极地生存服,加厚款,连体设计,背后印着“星河计划”与双星标志。
次日清晨,风势稍缓。两人携设备出发,目标是冰架边缘一处孤立冰丘——苏念安通过卫星图选定的创作点。极光预报显示,未来四十八小时又Kp=8级地磁暴,极光将低垂至海拔五百米以下,几乎触手可及。
雪地摩托行进三小时,途中突遇冰层断裂警报。前方冰面裂开一道深沟。宽度超八米,无法通行。两人改道绕行,却误入白化区——天地浑然一色,方向难辨。导航失灵,风雪再度加剧。
“原地扎营!”陆沉舟喊。
他们找到一处冰岸凹陷,勉强可避风。搭起双人极地帐篷,启动加热垫。外头风声如巨兽咆哮,帐篷剧烈晃动。
“极光要来了。”苏念安盯着光谱仪,“磁场波动剧烈。”
陆沉舟接通卫星电话,信号断续:“昆仑站,这里是星河小队,坐标南纬78.3,西经163.7,遭遇□□雪,请求气象支援……重复……请求……”
通讯中断。
苏念安打开设备箱,取出最小幅画布——1.2米见方,特制导电纤维织成,可与磁场共振变色。颜料注入后,需在极光峰值时展开,捕捉粒子流轨迹。
“不能等。”他说,“错过这次,下次强磁暴要等半个月。”
“外面零下四十五度,风速五十以上。”
“艺术从来不在安全区。”
陆沉舟盯着他,忽然起身,开始穿戴外层防寒服。
“你疯了?”
“我陪你疯。”
两人爬出帐篷,雪已堆至半腰。陆沉舟在前开路,用冰镐砸出阶梯,苏念安紧随其后,背着画具箱,手指在手套内掐着掌心保持清醒。
十分钟后,抵达冰丘顶。
苏念安迅速架设画布,四角用钛钉固定。陆沉舟展开无人机,升空至三百米,开启红外追踪——若人失联,可通过热源定位。
第一道极光出现。
不是常见的绿色带,而是紫红交织的光瀑,自天顶倾泻而下,像宇宙撕开的伤口。光流扫过画布,颜料瞬间激活,表面浮现出脉冲状纹路,如同活物呼吸。
“有效!”苏念安调整角度,“再升两百米!”
无人机继续爬升。
突然,狂风骤起,一道雪浪从冰岸顶端崩塌,直扑而来。陆沉舟扑向苏念安,将人压在身下,滚入侧方冰缝。画布支架被掀翻,无人机失控坠落,信号消失。
冰缝深约五米,底部有狭长洞穴,勉强容身。两人跌入其中,防寒服多处撕裂,陆沉舟左臂被冰棱划开一道口子,血瞬间凝结。
“你受伤了。”苏念安撕开急救包,剪开衣料。
“不深。”陆沉舟咬牙,“画布呢?”
“只剩半幅。”苏念安从背包取出残片,“但颜料还在反应。”
洞内幽蓝,冰壁折射着微光。苏念安将画布平铺在冰面,滴入剩余颜料。光纹缓缓蔓延,竟与洞外极光同步闪烁,仿佛这冰洞成了宇宙的接收器。
“你看。”苏念安指着冰壁,“它在记录。”
陆沉舟靠坐一旁,体温开始下降。他脱下内层保暖衣,塞进苏念安怀里:“穿好。”
“你流血了,失温更快。”
“我体脂比你高。”陆沉舟扯了扯嘴角,“别争,执行命令。”
苏念安没动。
“你说过要我站你身边。”陆沉舟声音低下去,“不是看你一个人扛。”
苏念安终于换上衣服,靠近他,肩并肩靠着,共享体温。
“冷吗?”
“冷。”苏念安靠在他肩上,“但没那么怕了。”
“怕什么?”
“怕光来了,你不在。”
“我在这。”
“以后呢?”
“以后每次极光,我都陪你追。”陆沉舟抬手,环住他“去冰岛,去格陵兰,去西伯利亚。去所有光落下的地方。”
苏念安抬头,极光透过冰层,在他眼中映出流动的紫红。
“那说好了。”他轻声说,“不许失约。”
陆沉舟低头,吻住那片光下的唇。
不是激烈的吻,而是缓慢的、带着寒气的交融。像冰与火的对话,像光与暗的妥协。牙齿轻碰,呼吸交缠,体温在零下四十度的世界里,固执地传递。
良久分开,两人都喘着白气。
“你会写进我的画里。”苏念安说,“不是影子,是名字。”
“我不要名字,”陆沉舟将人搂紧,“我要署名——‘与苏念安共同完成’。”
洞外,极光达到峰值,整片冰架被染成流动的星河。残存的画布在光中发出幽芒,纹路竟逐渐组成两个并肩而立的人形,手牵着手,直指北极。
卫星信号恢复时,已是六小时后。
救援队找到冰洞,拍下画面:两人依偎而眠,苏念安头靠陆沉舟肩上,手中还握着画笔。地上半幅画作,被国际极地艺术协会称为“人类首次捕捉到地磁暴与艺术媒介的量子共振”。
回程航班上,苏念安在日志写下最后一行:
“光会熄灭,但有些东西不会。比如雪地里的脚印,比如冰层下的吻,比如一个人在暴风雪中,仍选择向你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