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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踏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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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给够,小二很快端上来三碟菜,酿肉卷水煮鱼和一盘看不出名字的青菜。他赔笑:“姑娘,最近客多,咱家只有这些了。”女人点头:“好。”接受他的说法。
女人的眼睛很冷,像雪山上的泉水,很多年才融化一小滴。她不说话,伸手,将碗筷放到男人仅存的右手边。请。
“有人在看你。”
“嗯。”
“二楼,侧边,”男人耳朵尖,眼睛差,“在桥上见过他,我记得他的声音。他身边的人有你要的剑。你要现在出手吗?”
就连男人自己都未察觉,他说这话时语气中带上些雀跃。他很期待,很好奇,镇北步氏的女人将会如何拔剑。
可是女人不如他所愿:“吃饭。”
他们在沉默中吃下一条鱼,数个时辰前它还在沁河里活蹦乱跳,做一方的小霸王。肉卷炒过头,边缘被火烧焦,夹在中间的蘑菇还带着关山森林里泥腥的草味。青菜很苦,吃起来让人想起烟雾缭绕的丹房,学徒拿着配错的中药、手忙脚乱找师父。
周围的学生还在聊他们喜欢的故事,从北边玉将军大捷聊到她休了丈夫郑翊的传言,从宫中失心疯的信王说到宫外远了又远的辰王,又从辰王身上拐回来太子提议的市易新政。他们说,继续说,针砭时弊,仿佛自己还没进学宫就已经是状元,是宰相。
后桌的采药郎更有意思,摆出一排排苦涩的药草在饭菜边,有样说样地给面前商人介绍。这是龙葵,味苦解毒,这是刺天茄,清热止痛,哦您说这个,这个可不得了。这是咱们大瑞最北边,兖州最宝贵的一味药,踏雪无痕草。吃了,延年益寿,进贡的宝贝呢。
“说起来,我还从没见过兖州的风景。” 男人突然说。
“没什么好看的。天冷了落雪,天凉落雨,总不会天晴落太阳,天热下火烧。”
“北边的雪,总是不一样的。我听说,它们比皇宫里最好的骏马还要白,比云州最高的雪山还要干净。瑞雪兆丰年,雪是这个国家的祥瑞啊。”
女人凉凉看他一眼,这下真是比最冷的冬天还要冷了。
小二送他们出酒楼,没吃完的酿肉卷装在食盒里,额外收了钱。月亮高高挂起,桥头最高的樟树都遮不住它的光,月光倾泻,平水镇的石板路全变成一条条“小溪”,留下树影在月色中流淌。身边既没有刀也没有剑。他们从桥上下来、到酒楼前,那两把弯刀和女人的剑都被她锁在了客栈天号房。说是给了刀匠去修,晚上就好。
“你的刀,我问了镇子上的工匠,能修。不过平州不产铁石,他只替你补了边。你若是还想用它,到了有铁脉的地方再去找刀匠吧。”
“多谢。”
女人摇头:“是我过错,在关口误伤了你的刀。那是把好刀,我该对它负责。”
“镇北兖州的人,都这么爱护刀剑么?”
“个人喜好。”
女人接下来要回客栈,给男人取刀,然后他们就在此别过,做萍水相逢的两个他乡客。可惜天不随人愿,总要在故事快结束、香烛快燃完的时候强行续上什么,狗尾续貂。
他们走在某条巷子里,寂静无声。白日里的热闹随着天黑一下子退去,镇上钟楼远,打更人也只活跃在镇西,镇东的巷子除了靠老天的月色,便只能用自己的眼睛。
男人闻到一股熟悉的淡香,用楚地特有的草药酝酿一个冬天才能配好这种香料,能够驱百虫,隐蔽自身血腥味。他记得,只有南楚王宫中最受器重的那一脉死士才有资格得来使用。一用,便是不归的任务。
“五个人。一共有五个人跟着。”
“是我的血仇。”男人握紧自己空空如也的“左臂”,一个布疙瘩,“他竟然找了别人来追杀,坏了规矩。”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不懂你们的规矩,既然要寻仇,当然是帮手越多越好。”
“血仇只能用自己的血杀,只能流自己的血来报。这是规矩。”
“那现在有人坏了规矩。”女人停下来,露出她出关山以来第一个微笑,“你要怎么做?”
不等男人回答,暗处的影子动了。五个人,女人预估得分毫不差。
“吴岳的万虎,”领头的刺客站在高高屋檐上,背着月亮,看不清脸,“背叛摄政王,你早该想到这一天。”
“楚人的密卫?你们要欺负一个没武器的人么?”女人指着身边的男人。
密卫的头儿穿着黑色的长袍,银线勾勒出不属于大瑞境内的花纹。他露在外边的半张脸极白,胜过兖州的雪。他们不和女人废话,眼里的目标只有男人,只有万虎。他们一跃而起,从四个角落围杀,顶上的一个直直砍下来,长刀出鞘,却被女人用剑鞘轻轻一点,偏了向,擦过男人空荡荡的左胳膊。
“南乐的龙泉刀,你这么用,暴殄天物啊。”
扑空的刺客瞪了女人一眼,看她同男人站在一起,又出言不逊,便当是一道的目标了。
“还有,”女人轻巧跳开一道砍来的三把刀,漫不经心看着狼狈退让的男人,“你需要我怎么做?是我害你现在用不了刀。”
万虎先前并不认识女人,反过来也是一样。他们在镇南关遇上,又在平水镇相逢。除了她是镇北步氏的人,其他一概不知。但他还是喊,仿佛两人已经熟络许久一般喊:“……动手吧。”
“好。”
她拿起剑,佩在腰间的一柄剑。剑柄细长,剑鞘简朴无花纹,简单缠绕两节红绳,别扭地打个不完整的平安结。
她拔出剑,就着月光。镇北特有银钢的寒光一瞬间点亮整条巷子,连天上的月亮都黯然失色。
她抚摸剑,合上眼,触碰刃背的时候指尖颤抖。细长剑身刻一人名:
“步踏雪”。
最后一个刺客的喉咙喷出血花,差一点溅到步踏雪脸上。她收起剑,凉薄的眼睛扫过地上的尸体,冰冷的泉水中冒出一丝久违的激动。一二三四五,追杀万虎的刺客一共有五名,此刻全都安静地躺在地上,任凭温热的血流满石板之间的缝隙。
“怎么处理?”
万虎自她拔剑后就一直愣神,眼下一喊,缓过神:“报官吧。”
“好。明天。”
“今天呢?”
步踏雪没停下,连一眼都没再施舍给尸体们,继续往客栈走:“他们实力不错,不是一般人。你的事,我不多问,我想你也不打算和官府说。如果直接去找镇上官吏,且不说他们信不信你我说法、你愿不愿意说,假使有其他躲在暗处的漏网鱼,跟着你我到他们面前,他们未必有手段对付这种水平的刺客。同我去取刀吧。”
万虎不再多说,跟上步踏雪。两人保持着三尺的距离,身上的血腥气很快被夜风吹散。大概还有几个时辰,等鸡鸣报晓,早起的人就会发现这条巷子的惨状,然后他或者她便会跑到官吏门前,哭着喊着说这里出了天大的事。
希望不会吓着无辜的谁。万虎最后想。这只是我的血仇,与谁都无关。
客栈修在驿站边上,四层楼,简单的木头房子,步踏雪住在四楼的天号房。她没走正门,估计不想碰到跑堂的店员,半身血污、吓人一跳。她踩着后院杉树,轻巧踩过树枝,又借力三楼房檐,三两下进了四楼的走廊。
推门,开窗,一气呵成。步踏雪刚放下那盒打包的酿肉卷,回头便是跟上来的万虎。他少常人一只胳膊,又少拐杖,本就平衡欠佳。跟着步踏雪一路不走寻常,没掉队只能说是本领不凡。
步踏雪示意他进屋,自己取了件夜行衣,踩着其他人家的房顶出去巡逻一圈。过了一刻钟,她回来:“外头没人跟着,你可以走了。”
步踏雪凉凉开口,逐客之意溢于言表。两把弯刀放在案上,月光皎皎,寒光闪烁。可惜豁口处裂了一角。
“你救了我一次,我总该知道你名字。”
“踏雪。”
刀同名字一同交到他手上,万虎用仅存的右手接住,他的背上又是两把好刀了:“踏雪无痕,好名字。”
“好不好的,没什么用。”
“万虎,”他说,“我的坏名字。”
月色朦胧,男人像一只鹰,踩着屋檐跳下去,又踩过客栈的栏杆,和猫一样无声落地。寡淡无味的夜空下,他很快没了踪影。
步踏雪不去看,推开门回屋。木案上留着酒楼包回来的饭菜,油脂凝固在表面,成一层厚厚的“雪”。于是好的坏的,甜的苦的,难吃的美味的,全都封存其中,被人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