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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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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夏天又陆陆续续下了好几场雨,潮湿的空气均匀地分布在每一寸空间。
周末,吕图家中,电视里播放着温网男单的转播,除湿器在房间里尽职尽责地工作,阿姨年纪大了,吕图每两个小时就要跑遍全家给除湿器倒水。
阿姨笑盈盈地从厨房里端出一盘水果,在转角正好遇上下楼的吕图:“累了吧,吃点水果休息一下。”
今天没有出门的打算,吕图一身家居服,随手抓了抓头发也未曾仔细打理,几缕头发垂在额前:“糖分太高了,我不吃,这些是买来给你吃的。”
“哦呦,”阿姨在果盘里放上两个叉子,“阿姨忘记了,我再去给你弄一盘。”
吕图:“不用,你吃吧,我不吃。”
阿姨在椅子上坐下,又给自己斟上一碗茶,翻开念到一半的《地藏经》。
“真是越来越热了啊。”阿姨摇着蒲扇,在竹椅里慢悠悠地晃。
吕图看了一眼手机:“哎,今年算凉快的。”然后上了楼,接通手机上的来电。
吕图:“你好,温先生。”
吕图等了将近一个月,终于等到温潮走完所有的程序,几个身强力壮的工人前几天刚把画送到他家中。
电话另一端传来温潮焦急的声音:“吕图!”
听到电话那头直接叫自己大名,吕图心里一紧,预料有事发生。
“怎么了。”吕图的声音变得简短而急促。
温潮几乎是喊的:“佟真知一个人什么也没说去了英国。”
“去英国?”吕图疑问道,他想了一圈,也没想到英国对于佟真知有什么特别的,“可能只是想去旅游了吧。”
温潮:“周姨给我打电话,说佟真知接了一个电话然后拿上护照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出去,周姨追上去问才知道是去了英国,后来我又打给陈彬,呃,就是…”
不等温潮解释完:“我知道,佟平之前配给他的助理。”
温潮接着说:“我又打给陈彬,陈彬查了之后才知道那是医院的电话。说是佟平逃到英国之后不堪重负,自杀了。”
“什么?”吕图弯腰拿护照的动作愣住了,“佟平自杀了?”
温潮嗯了一声,吕图一手拿着护照一手拿着手机,站直了身体叹出一口长气。
吕图:“知道哪家医院吗?”他整理好了包,带上耳机。
温潮:“知道,定位发你了。吕图你…”
“我知道,我去找他,我已经出门了,你有什么消息随时联系我。”说完,踩着楼梯小跑下楼。
他坐上车:“小雯,订一张今天去英国的机票,现在。”
小雯从床上一跃而起,拿过床头充电的电脑当即开始查询:“好的吕总,最近一班航班在两个半小时之后,只剩经济舱了,订吗?”
吕图:“订,归期不定,回程机票我自己来。这两天我不在公司,有什么事情找林主管或者其他人,辛苦了。”
挂了与小雯的电话,又试拨给佟真知,不出意料的关机。他打开聊天框:“落地后给我回电话,我陪你去。”
上次一起去英国是什么时候,他已经快淡忘了。工作以后去英国出差的机会不算少,但大多数都是一个人或者和助理一起,坐十二小时飞机匆匆落地然后游匆匆离去。
英国是茶与costa的国度,开遍全美的星巴克在这里并没有主宰权,佟真知不爱喝茶,却对英国全早里的黑布丁有着很高的接受程度。
吕图坐在休息室里,没看手机也没看报纸,他选了一个窗边的位置,却无心看飞机起飞,他在等一条消息,一通电话,一句来自大洋对面的声音。
十二个小时后,吕图的飞机在希思罗机场降落,没等飞机停稳,他便换上手机卡,半天的消息堆积在一起发送进吕图的手机,他在成堆的消息里找到佟真知的那一条,只有短短四个字:“我自己来。”
三个小时前的消息。
吕图走的是要客通道,廊桥还在对接,空姐客客气气地将吕图请到前舱,他又拨给佟真知,还是无人接听。
空姐操着英国口音:“you look so busy.”
吕图按灭了手机:“yes,I’m looking for my boyfriend.”
空姐夸张地捂住双嘴,吕图见她一脸惊讶开口:“so I hope I can go off the plane as soon as possible.”
空姐看着吕图远去的背影,心里默念:“bless you.”
伦敦,皇家马斯登医院。
佟平全身插满了管子,佟真知推门进去前,偌大的病房里只有他一人,床上的人毫无生气,机器上不断起伏的曲线还证明他活着,但也只是苟延残喘罢了。
佟平到老还是要面子,住的单人间,除了病床其他地方干干净净,没有生活用品,没有鲜花贺卡,沙发上甚至没有人坐过的痕迹。
佟真知带着满身疲惫赶到医院,护士告诉他:“他在等你。”佟真知觉得有些可笑,到死了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个儿子,隔着十万八千里撑了十几个小时为了见自己一面吗?
可真正走进病房前他竟有些犹豫,握上了门把手却又迟迟不肯转动。
他在害怕,他既害怕佟平清醒着认出他又害怕佟平忍不出他,既害怕见到佟平那张熟悉的面孔又害怕佟平已经苍老到无法相认。
人这一生到底在追求什么,佟真知站在两鬓斑白的佟平面前想。他不是感性的人,在接到医院电话时他还能镇定自若地拿上护照然后开车去机场,在飞机上度过漫长的十几个小时也能安然入睡,直到走出机场前,这对他来说都只像是一次普通的出门旅行。
可当他坐上计程车说出地址时瞥见司机深邃的又带着遗憾的眼神时,看见计程车司机与佟平一般年纪时,他忍不住去想现在的佟平会是什么样。母亲改嫁时,自己出国念书时,公司破产时,佟平有想过现在吗?
“爸爸,”佟真知站在病床前,“我来了。”
佟平奋力地睁开眼,但也只有一条缝那么大,佟真知俯下身去,好让他看清自己。
他许久没有怎么亲密地叫了,初中以后他叫佟平“老爸”,再后来连名字也不叫了。“爸爸”这个词从现在的佟真知嘴说出来,时间好像回到了佟真知牙牙学语时,挥舞着双臂念着:“爸爸”。
佟平老了太多,自己又长得太快,父子俩相顾甚久,一个话到心头不知如何开口,一个岁月花白开不了口。佟真知看着佟平,看见他眼下与自己别无二致的泪痣。
佟平说不了话,手却握住了佟真知的手,或许到了最后一刻,回顾自己的一生,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佟真知低着头,眼泪直直落下,滴在佟平的枕边,唯独没有落在他身上。
佟平的气息急促,指了指抽屉让佟真知拿来纸和笔,护士和佟真知垫着纸,佟平连笔都拿不稳了,铅笔掉了又掉。监护器发出急促的叫声,医生护士从走廊上跑进来,佟真知站着没动,安安静静地站在床边等佟平写完最后一个字。
他们太久没见了,他们之间浪费的,折磨的时间已经太久太久,久到可以忽略死亡前的最后一分钟。
铅笔从佟平指尖落下,他凝望着病床旁的儿子,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手,却怎么也抬不高。佟真知知道他想做什么,弯下腰,把脸埋进佟平的手里,父亲最后一次抚摸儿子脸颊上的泪痣。
二十五年前,佟平在恭喜声中第一次抚过儿子的泪痣,轻声唤他真知;二十五年后,佟真知的脸庞最后一次贴上父亲的颤抖的双手,那双手刚刚在纸上写下人生中最后四个字“爸爸爱你”。
佟平留在了英国,佟真知没有带他回去,比起落叶归根,还在待在无人认识的异国他乡来得清净。
佟真知在病房里签完了一堆文件,最后刷卡,了结了在世界上为父亲做的最后一件事。
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膀,护士们推着仪器走出病房,佟平根本没有在房间里留下任何私人物品,仪器一撤,房间里干干净净的。佟真知站在还遗留着微弱体温的病床前看了一会儿,转头离开。
吕图就站在病房门口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也不进去,佟真知试图露出一个笑容,但是失败了。
他径直走向吕图,在离他十公分的地方站定,他看见吕图胸腔平稳地起伏,快要听见他的心跳。
他无言地把头埋进吕图的肩膀,熟悉的气味点燃了他的泪腺,脆弱倾倒在爱的脚下。
吕图抱住他,手指深入发根,这是一个很有安全感的姿势,他知道此时佟真知最需要什么。
眼泪洇湿吕图皱巴巴的衣服,佟真知埋头看地板,看两个人相抵的脚尖,双手搭在他的腰上。吕图比他还要高半个头,佟真知一低头,吕图只能看见他微微抖动的后脑勺。
吕图侧头把脸紧贴着佟真知的发梢,闻到了熟悉的洗发水味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像哄小孩一样拍着他的背:“我在这呢。”
他们不能在医院里久留,护工们很快就要进来对房间进行消杀。
佟真知很快平复了心情重新抬起头来,整个人显得病恹恹的,他欲开口说话,沙哑的声音把自己和吕图都吓了一跳。
吕图牵着他的手带他走出医院来到街上,随手拦下一辆计程车。
佟真知手里攥着医院的收据,此时正在一张张翻阅,专业的名词令他这个门外汉头晕脑胀,他放下收据随手塞给了吕图。
路上两个人都沉默着不说话,现在实在不是一个说话的好时机,佟真知抵在玻璃上垂眼看着窗外,吕图就握着他的手,只是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