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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厦园 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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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宁知然是和顾承锐挤在宿舍的小床上睡的,醒后已是中午,扫了眼手机,辅导员在群里发全体消息,说从明天7月1日开始,学校要逐步清理宿舍,请尚未离校的同学尽快收拾东西离开。
宁知然下了床,屋里只剩他一个人,桌上放着个外卖袋子,凉透了的海鲜鸭肉粥,大概是顾承锐买给他的早餐。
顾承锐不知道去了哪里,也没留条消息告知。
宁知然在犹豫自己今晚的去向。他东西不多,收拾好后是回家呢,还是去顾承锐的公寓?虽然昨天在沙滩上闹了点矛盾,讲了些互相伤害的话,可是回到宿舍还是做了好几次,他们之间的冷战算是暂时告休吗?
他瞟到外卖袋旁边丢着一支笔,对,昨天顾承锐用过它,哄着让他签下了什么东西,可具体内容却是一个字也没印象。
顾承锐说那是什么来着……婚前协议!
他说签好名他们就可以结婚!
这本是件该令人狂喜的事情,但奇怪的,他却调动不起兴奋的情绪。也许是宿醉使然,只觉得心慌,空落落的,有什么东西抓不住。
宁知然心不在焉地整理私人物品,值得带走的其实没几样,多数承载了他和顾承锐共同回忆的“纪念品”,都放在那套堪称他们的“家”的公寓。
想到这里,他还是没法克制回公寓的渴望。约定的入职时间是7月2日下周一,新律所离这一片其实有点距离,公交通勤半小时,但宁知然想没关系,每天早起一点就好了。
有了这个动力,他动作更快,从未像此刻一样大方地断舍离,干脆地丢掉一些可有可无的东西,又在桌子底下找见几张落灰的纸币。
宁知然打开钱包,刚要把钱塞进去,视线一斜,手顿住,忽觉好像少了点什么。
左边的第二个夹层,原本放着一张门禁卡。公寓的防盗门虽然是指纹锁,但楼下的电梯却需要刷卡,早在初识“合租”时,顾承锐就把它交给了他,宁知然保管了近两年,时常使用。
而现在,这张卡不翼而飞。
宁知然唯一能够肯定的是,昨天他离家时卡还在里面,不是被父亲拿走。可过去这二十四小时,钱包一直放在他随身的书包深处,根本没有掏出来过,若说是有人行窃,只偷张门禁卡却不偷钱,也无道理。
只剩一个可能性最大、却也是宁知然最不愿意接受的答案,摆在那里——是顾承锐。
顾承锐把这张卡收回去了。
宁知然的心狂跳起来,匆匆从枕边抓下手机时,半边身子都在哆嗦。他脑海中像复读机一样播放着昨天顾承锐说过的话,“我好像真的没有那么喜欢你了……还不如暂且分开一段时间比较好。”
他浑身冰冷,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顾承锐从来没在开玩笑,顾承锐从不是说气话的人。拿走门禁卡是一道委婉的逐客令,一种无声的拒之门外,顾承锐不欢迎宁知然再回到他的公寓,那个他们相识相爱的地方。
宁知然头痛欲裂,即便在酒鬼父亲的拳脚之下长大,此时他也无比痛恨自己酒量不佳,没能看清婚前协议上究竟写了什么,那份文件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点进微信,十指发着抖,开始给顾承锐发消息:
-锐,你去哪里了
-你今天回家吗
-我在公寓楼下等你好不好,有话说
-那张卡是你拿走的吗
-我能不能问问为什么
-我是又做错了什么吗
-那我道歉,对不起
-我昨天不应该跟你吵架
-你说得对,是我没照顾到你的感受
-我知道我最近是很糟糕的恋人,可能一直都是
-但是我马上就改,从现在开始就改
-你能不能继续喜欢我
-能不能别不要我
-如果你不想和我住,我也可以不回去
-只要我们还是恋人关系怎么都行
-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我以后都不会在乎别人怎么说闲话,怎么戴有色眼镜看我了
-我再也不会拿这些事来烦你了
-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你说“暂时分开一段时间”
-“一段时间”是多久呢
-一个月行不行,我保证不来打扰你
-我可以在这一个月里调整好自己的
-我不是故意要给你那么大压力
-我只是真的好爱你,我都不太明白什么叫爱,我只明白我不可能再对别人产生这种感情了
-你知不知道你第一次管我叫宝宝的时候我有多开心
-从来没有人那么叫我
-从来没有人像你那么抱我
-我可以像当时你追我一样重新追你
-不走心当炮友也行,我可以给你
-或者做普通朋友,你没有讨厌我到连面都不想见的地步吧
-只要你别离开我
-锐,能不能回我一句
-求求你别不理我
-昨天晚上我们不是还签了婚前协议吗
-你说过要带我去墨尔本看雪,领证
-明明是你先说喜欢我的
-我真的好爱你,是我错了吗
-我前些天在家每天做梦都能梦到你,每天都梦到我们和好了
-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我会自己努力去支撑自己的
-求你陪陪我
-我知道你都说好像没那么喜欢我了
-我不应该再纠缠了
-但是我真的好难受
-分开都不会让我这么难受,我宁愿是你家里不同意或者我爸作梗让咱俩做不成恋人
-我以前偷偷想过,如果你是因为外力阻碍要跟我分开,那我们可以一起争取,但如果你是因为不喜欢我了,那我绝对不再纠缠
-可现在你真的不喜欢我了,我还是好难受
-姐姐不喜欢我,同事同学也不喜欢我
-世界上本来就没什么人喜欢我
-现在又少了一个你
宁知然僵坐着,直到外面天完全黑下来,头顶的灯一晃,也熄灭掉。
快到零点,2018年6月的最后一天快要过尽,宿舍断电了。
他一条回复也没有等到。
宁知然拎起行李走出去,居住四年的寝室在身后合上门。他与室友关系疏离,分别时也不相送,是某个午后睡眼惺忪地拉开床帘,看到对面只剩光秃秃的床板,他才意识到结束了,就这样各奔东西。
楼下凤凰花开得烈如火焰,在他踏入这座校园时烧他的踌躇满志,在他离开这座校园时烧他的锦绣前程。她见证过宁知然与顾承锐每一次话别,烧出几百个日日夜夜的真心。
芙蓉湖边没有人,宁知然路过时,它静得像一块玄玉,颂恩楼外墙的灯辉淌下来,墨上浇金。黑天鹅把水缎勾出一道褶皱,逝者如斯夫,不会准许时光重设,不可能纠正那个黄昏宁知然把顾承锐约到这里来的错误。
他向菩萨许下的愿景落了空,命运没有眷顾他那点可怜的奢求,或者说是他愚蠢得不肯相信命运的判词——“须要着力,只是劳心”。
这个时间芙蓉隧道已经禁止通行,前几天宁知然骑车穿过它,看到女同学们三三两两去和绘着“我爱你,再见”的涂鸦墙合影。拍毕业照那一天,顾承锐也问他“我们要不要”,宁知然反复摇头,觉得后半句伤感,不是吉兆,他只愿对顾承锐说前半句。
还有随时跟上来缠人脚的流浪猫,偶见林间的松鼠,高大棕榈,海韵学生公寓旁的东北麻辣拌,校史馆外门廊的光影,演武运动场没有体育课的早晨,法学院图书馆阳台上的那一线海……
有什么办法留住它们?有什么办法留下我?
向校门走去时,宁知然想起他的毕业论文致谢,因为斟酌过太多遍所以倒背如流,写到了抚养他的姐姐,写到了提携他的老师,当然也写到了顾承锐——不过他没有给顾承锐看过这一段。
“感谢顾承锐,我的爱人、兄弟和最好的朋友。厦园四年,他是我收获的最宝贵的财富,没有他就不会有今天的我。我从他这里认识了火的味道和风的形状,即使未来我们终将分道扬镳,我也会永远记得触摸火和拥抱风的日子。”
午夜将至,魔法失效,辛德瑞拉孤身离开伊甸园。
从白城站坐公交回前埔要一个钟头,到家时,四邻都已经酣睡。
宁知然推开大门,如游魂般走进去,在黑暗中被什么绊了个踉跄,才慢吞吞伸手,摸索着开了灯。
他看到宁崇媛房门的顶端空荡荡,视线下移,如一个电影中富有预示性的纵摇镜头,被踩扁了的藤条笼子和蟋蟀横尸在地,死得像片秋色的薄书签,旁边是父亲的一只鞋。
宁知然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向这处决他与姐姐最后一点联系的刑场行注目礼。
良久,他蓦地转身,一路狂奔,闯进附近某家光线昏暗、尚未歇业的寿材店,在老板怪异的眼神里买下一个花圈,扛回去,摆在他家大门前。
花圈正中间的“奠”字一脸苦相,等待着明天清晨向整条街问早。
最后,宁知然拉起行李,头也不回地走向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