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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言语利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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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复室的门在凌曜身后沉重地合拢,那声巨响却仿佛在他和顾珩之间炸开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吞噬了所有残存的光线和声音,只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冰冷的绝望。
顾珩扶着修复案边缘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指尖下的红木传来冰冷的触感,却无法冷却他胸腔里那片被彻底碾碎后的灼痛和冰寒。那滴失控的眼泪早已蒸发,只在案台上留下一个微不足道的痕迹,如同他此刻在凌曜心中那彻底崩塌的信誉。
他以为五年前的决裂已经足够彻底,足够疼痛。可现在他才明白,当时至少还带着一种自以为是的、保护什么的悲壮感。而此刻,凌曜那番毫不留情、将他钉死在“内鬼”和“背叛者”耻辱柱上的诛心之言,夹杂着对过往的全盘否定,像一把生锈的、沾满污秽的钝刀,在他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上反复切割,带来的是一种更深、更肮脏、更令人窒息的痛苦。
“我真是瞎了眼...”凌曜最后那句嘶吼,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再次相信你...”
再次?原来在他心里,那仓库里生死关头失控的呐喊,那片刻流露的脆弱和恐惧,竟也被他归为了“再次相信”的范畴?然后又被他自己亲手、以更残忍的方式彻底粉碎?
多么可笑。多么讽刺。
顾珩缓缓直起身,身体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疲惫和冰冷。他环顾着这间他倾注了无数心血、视作避风港的修复室,那些沉默的古籍、精密的仪器、熟悉的混合气味...此刻都变得陌生而令人窒息。凌曜的怀疑像一种有毒的气体,弥漫在每一个角落,污染了他最后一片净土。
就在这时,修复室的门再次被猛地推开!
去而复返的凌曜去而复返的凌曜站在门口,他显然并没有真正离开,或许是在走廊里被那汹涌的怒火和不甘再次吞噬。他脸上的肌肉紧绷着,眼底的血丝更加浓重,那是一种理智彻底被情绪碾压后的狂躁和偏执。
“不对...”凌曜的声音嘶哑,死死地盯着顾珩,像是在审视一个无法破解的谜题,又像是在逼迫自己找到更确凿的“证据”来证实自己的猜测,“不对!顾珩!你告诉我!如果不是你,那些空壳公司的名字怎么会出现在记录上?!‘影子’怎么可能知道得那么详细?!你说这是陷害?那谁有能力、有动机这样陷害你?!你们顾家到底还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东西?!值得‘影子’用这种手段来保你?还是说...你根本就是他的人?!”
他的思维显然已经陷入了一个死循环,所有的疑点都被他扭曲成了指向顾珩的罪证。他需要顾珩崩溃,需要他认罪,需要他给出一个能解释所有矛盾的答案,来平息自己内心那场几乎要将他撕裂的风暴。
顾珩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死水般的平静。直到凌曜的质问再次告一段落,他才缓缓抬起眼睫,那双曾经清亮如今却只剩冰封的眼眸,淡漠地看向凌曜。
“凌警官,”他的声音平稳得可怕,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讨论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你的推理很精彩。证据链也很完整。那么,你现在是打算逮捕我吗?”
这完全出乎意料的、近乎认命般的反应,像一盆冷水,反而让情绪激动的凌曜噎了一下。他预想了顾珩的激烈辩解、苍白否认、甚至痛哭流涕,却唯独没料到这种冰冷的、仿佛放弃一切的平静。
这种平静,在他看来,更像是一种有恃无恐的傲慢,一种无声的挑衅!
“逮捕你?”凌曜猛地踏前几步,再次逼近修复案,双手撑在案面上,身体前倾,几乎与顾珩脸对着脸,他能清晰地看到顾珩眼中那片冰冷的、毫无生气的荒漠,“你以为我不敢吗?!顾珩!我现在有的是理由把你带回去!协助调查!或者直接以涉嫌泄露警务机密、勾结犯罪集团立案侦查!”
他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匕首,带着法律的冰冷寒光和个人的浓重恨意。
“哦?”顾珩极其轻微地挑了一下眉梢,那动作里充满了嘲讽,“原来凌警官办案,是靠‘以为’和‘理由’,而不是确凿的证据。还是说,你觉得这些伪造的东西,”他目光扫过案上那几张纸,“已经足够给你‘铁证如山’的底气了?”
“伪造?!”凌曜像是被这个词再次点燃,他猛地一拳砸在案上!这次比上次更用力,震得顾珩放在一旁的茶杯都跳了起来,浅绿色的茶水溅出,污了旁边一张干净的衬纸。“那你告诉我什么是真的?!顾珩!你告诉我!从五年前开始!你对我说过几句真话?!啊?!”
旧账,再次被血淋淋地翻开。每一次怀疑,每一次争吵,每一次顾珩的沉默和回避,都在此刻被凌曜无限放大,成为佐证其“天生背叛者”身份的铁证。
“当年那个标记!你斩钉截铁地说只是普通花纹!结果呢?!它确实和洗钱案有关!你当时到底知不知道?!你是不是一直在骗我?!”
“你家里给你压力,让你回去接手生意,让你和我断绝关系...你每次都说你能处理!你能解决!结果呢?!你就是用一次又一次的失联、莫名其妙的发脾气、和最后那场冷冰冰的‘分手’来处理的?!”
“现在!又是这样!牵扯到你们顾家的破事!牵扯到可能存在的巨大利益和罪恶!你还是选择隐瞒!选择一个人扛!甚至可能选择和他们同流合污!然后现在又来告诉我这是陷害?!顾珩!你把我当什么?!一个永远被你蒙在鼓里、可以被你轻易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傻子吗?!”
凌曜的指控如同狂风暴雨,不仅针对现在,更将过去所有的伤痕和不甘都撕扯出来,混合着今日的愤怒和失望,变成最伤人的利刃,狠狠掷向顾珩。他否定的不仅仅是现在,更是他们的过去,是顾珩整个人的人格。
顾珩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脸色在灯光下白得透明。凌曜的每一句话,都像精准地踩在他内心最痛、最无力、也最无法辩解的地方。
五年前的误会,他当时无法解释,因为牵扯到家族内部更复杂的、他难以启齿的纠葛和母亲临终前的恳求... 家里的压力,他那时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抗衡,不想让凌曜担心,更怕他那强势的、不容置疑的干预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现在的困境...他依旧无法将家族可能存在的隐秘和盘托出,那背后牵扯的太广,甚至可能危及到还在世的、真心疼爱他的长辈...
他的每一次沉默,每一次独自承受,在凌曜眼里,都成了欺骗和背叛的铁证。
原来...在他心里,自己一直是这样一个不堪的、满口谎言、甚至可能道德败坏的人。
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从心脏最深处蔓延开来,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最后一丝试图解释、试图挽回什么的微弱念头,也彻底熄灭了。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轻飘飘的,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自嘲。
“原来...在你心里,我一直是这样的人。”他抬起眼,看向凌曜,那双冰封的眼眸里,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却是绝望到极致的死寂,“从未真诚,满口谎言,甚至...卑鄙到可以为了家族利益与罪犯为伍。”
凌曜被他这眼神看得心头莫名一慌,但愤怒和失望已经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维高地,他硬着心肠,冷声道:“难道不是吗?!你的行为一次次地证明了这一点!你让我怎么相信你?!”
“是啊...你怎么能相信我呢?”顾珩喃喃自语般,目光仿佛穿透了凌曜,看向了某个虚无的远方,“你凌曜是天才侧写师,能洞察最扭曲的人心,怎么会看不透我这么一个满身破绽、漏洞百出的骗子呢?”
他的语气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一种致命的、自我毁灭式的嘲讽。
“你说得对,也许我从头到尾,就是这样一个人。懦弱,自私,优柔寡断,被家族牵绊,永远无法像你那样黑白分明,果决利落。”他缓缓地说着,仿佛在陈述别人的事实,“所以,五年前你怀疑我,是对的。现在你认定我背叛,也是对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将那片冰冷的绝望深深地压入心底,然后,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晰语调,一字一句地说道:
“既然你从未真正信过我,从过去到现在,一丝一毫都没有。”
“那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早就该结束了。”
“凌警官。”
“请带着你的‘铁证’,离开我的地方。”
“从此以后,你是兵,我是贼。或者,如你所愿,我是你需要绳之以法的‘内鬼’和‘嫌疑人’。”
“不必再浪费时间来质问一个...你早已认定不堪的人。”
话音落下,修复室里陷入了比之前更加死寂的沉默。
顾珩不再看凌曜,他缓缓转过身,重新拿起桌上的镊子,目光投向案台上那页脆弱的古籍,仿佛凌曜不存在,仿佛刚才那场足以摧毁一切的风暴从未发生。只是他那握着镊子的、纤细而苍白的手指,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暴露了他内心远非表面那般平静。
凌曜僵在原地,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
顾珩最后那几句话,那彻底放弃辩解、甚至带着自暴自弃意味的承认,尽管他知道那是气话,那冰冷到极致的眼神,那声划清一切界限的“凌警官”...像一把把冰冷的锉刀,狠狠地挫磨着他的心脏。
他预想中的崩溃、辩解、争吵都没有出现。他得到的,是一潭死水,是一片被他的言语利刃亲手斩杀的、再无生机的荒原。
一股巨大的、空落落的恐慌感,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悔意和依旧汹涌的愤怒,瞬间淹没了他。他想抓住什么,想说些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言语在顾珩那片冰冷的绝望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可笑。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最终,他只能死死地攥紧拳头,任由那冰冷的、带着毒刺的“铁证”纸张边缘硌疼他的掌心,然后猛地转身,带着一身未能消散却也无处发泄的暴怒和那令人窒息的无措,再次摔门而去。
这一次,沉重的关门声响起后,修复室里,只剩下顾珩一个人。
他维持着那个拿着镊子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化成了一座没有生命的雕塑。
直到确认门外再也没有任何声响,直到那沉重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
他手中的镊子,“啪嗒”一声,掉落在了光滑的案台上,发出清脆而寂寥的声响。
他缓缓地、慢慢地俯下身,用那双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撑住了冰冷的案面,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这一次,没有眼泪。
只有一种仿佛灵魂被抽离后的、无边无际的虚无和冰冷。
信任,死了。
过去,也死了。
或许,真的早就该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