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首次交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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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院文献修复中心专门腾出了一间小的分析实验室，用于存放和初步处理那本至关重要的账本。这里比顾珩的个人修复室更加“现代化”，配备了更高倍的体视显微镜、多光谱成像系统、以及一些基础的化学检测设备，但依旧保持着恒温恒湿和无尘的要求。空气里，古籍特有的陈旧气息与电子设备的微弱臭氧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而紧绷的氛围。
账本被放置在一个特制的透明无损操作箱内，箱内维持着稳定的微环境。顾珩已经穿着白色修复服，戴着口罩和头套，只露出一双专注而沉静的眼睛。他正通过操作箱侧面的手套口，用极其轻柔的动作，借助细小的工具和显微镜观察，进行最初的状况评估和表面清理。
凌曜和陈锋站在操作箱外，隔着玻璃观察。凌曜也换上了警方提供的无菌服，但他挺拔的身姿和锐利的眼神，与这个充满耐心和精细操作的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陈锋则显得有些局促，尽量放轻呼吸，生怕打扰到里面那位全神贯注的“国手”。
初步的非侵入性检测数据报告摊开在一旁的桌子上。
“情况比预想的更复杂。”顾珩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有些闷，但依旧清晰冷静，“纸张酸化脆化严重，机械强度极低。多处粘连并非单纯水渍导致，疑似含有胶质或蛋白质成分（可能是血迹混合灰尘形成），强行物理分离风险极大。部分墨迹遇水扩散晕染，与污渍混合，常规成像技术难以分辨。”
他抬起眼，目光透过玻璃，落在凌曜身上，但那眼神是纯粹的技术□□流，没有任何多余情绪：“目前建议的方案是，先进行整体加固和缓慢可控的环境调湿，尝试温和软化粘连处，再逐步分离。这个过程无法快，预计仅预处理就需要五到七天。之后才能根据每页的具体情况，进行下一步的清洁和显色处理。”
“五天？只是预处理？”凌曜的眉头立刻锁紧，声音透过无菌口罩，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顾老师，我们等不了那么久。嫌疑人拘留时间有限，背后的主谋随时可能切断所有联系。我需要尽快看到里面的内容，哪怕只是一部分！”
他上前一步，手指点着报告上的某一处多光谱成像图：“这里，这一页的角落，成像显示底层痕迹有不同于其他页的规则几何划痕，很可能是一种标记或密码。能不能先集中处理这一页？或者使用一些更激进的方法，比如局部微量酶解技术，专门分解可能存在的胶质或蛋白粘连物，加快速度？”
顾珩的眼神瞬间冷了下去，即使隔着口罩和玻璃，也能感受到他散发出的不赞同的气息。
“局部酶解？”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在无法完全确定粘连物化学成分和纸张耐受度的情况下，使用生物酶？凌警官，这不是你们刑侦破案，可以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试错了还能重来。这是不可逆的破坏！酶解反应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浓度、温度、作用时间稍有偏差，或者判断失误，整页纸都可能在你所谓的‘激进方法’下化为齑粉！到时候，你想要的‘标记’，连同整页证据，都会永远消失。”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压制情绪，但语气依旧强硬：“我的职责是保护和修复这件‘物证’，确保它能以最小干预、最安全的方式最大程度地恢复原貌，而不是为了追求速度，将它置于未知的风险之中。这是最基本的职业操守。”
“最基本的职业操守是尽快将罪犯绳之以法，防止更多人受害！”凌曜的声音也提高了些许，那份刑警特有的强势和效率至上的思维占据了上风，“如果因为过度谨慎而延误时机，导致主谋逃脱，就算这本子最后修复得完美无缺，又有什么意义？风险可以评估，可以控制！任何技术都有风险，但不能因为怕风险就什么都不做！”
“评估？控制？”顾珩几乎要冷笑出来，幸好口罩掩盖了他的表情，但他的眼神锐利如刀，“凌警官，你了解每一种酶的活性阈值吗？了解不同年代纸张纤维的孔隙率和耐受力吗？了解温湿度波动零点一度对反应速率的影响吗？这不是靠你的侧写推理就能‘评估’出来的！这是需要大量实验数据和经验支撑的精密操作！”
他的话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刺：“你们当然可以要求速度，毕竟损坏的不是你们在乎的东西。”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油桶的火星。
凌曜的眼神骤然变得冰冷无比，他猛地盯住顾珩，即使隔着层层阻碍，那目光也仿佛要穿透一切，直刺对方心底：“顾老师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是否在乎，需要向你证明吗？还是说，在顾老师眼里，只有你手下的古纸是值得珍惜的，而案件背后可能正在受到威胁的生命和财产，就可以为了所谓的‘绝对安全’而让步？”
过去的相处模式——两个同样聪明、骄傲、坚持己见的人——在激烈的争论中隐约浮现，却被如今巨大的隔阂和深埋的痛苦扭曲成了尖锐的对抗。他们都下意识地用最锋利的言语，试图保护自己，却也刺伤了对方。
陈锋在一旁听得头皮发麻，冷汗都快下来了。他赶紧插到两人中间，隔开那几乎要实质化的冰冷视线：“哎哎哎，两位专家，两位大佬！别动气，别动气！都是为了案子好，角度不同，角度不同嘛！”
他一边给凌曜使眼色，一边对顾珩赔笑：“顾老师，您别误会，凌警官绝对不是不尊重您的专业，他就是破案心切，压力太大了，您多担待，多担待。”他又转向凌曜，“老凌，你也冷静点！顾老师说的有道理，这玩意儿是独苗苗，坏了就没地儿找了，谨慎点是应该的。咱们再想想，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实验室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凌曜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看顾珩。他知道自己刚才的话过火了，被顾珩那句“不在乎”轻易地挑起了积压的情绪和旧怨。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努力将那些私人情绪剥离出去，重新聚焦到案件本身。
顾珩也转回了头，继续盯着操作箱内的账本，只是紧绷的肩线显示出他并未真正平静。凌曜那句“就可以为了所谓的‘绝对安全’而让步”同样刺痛了他，仿佛在指责他的专业坚守是一种冷漠和迂腐。
沉默在蔓延，只剩下仪器低沉的运行声。
凌曜的侧写师本能却在此时不合时宜地启动。他无法控制地观察着顾珩——那微微颤抖的指尖（是愤怒还是疲惫？），那过度专注仿佛要将自己与外界彻底隔绝的姿态（是一种防御机制吗？），还有那偶尔极其短暂流露出一丝脆弱的眼神（是因为他的指责，还是别的？）。他试图从这些细微之处，解读出面具之下真正的顾珩，却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洞察力在此刻完全失效，甚至可能因为掺杂了过多个人情感而出现严重误判。
顾珩则将他所有的感知都紧紧收缩起来，全力防御着来自玻璃墙外的任何一丝情绪侵扰。他将全部精神灌注到眼前的脆弱纸张上，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找到绝对的掌控感和安全感。他绝不能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到最微小的操作判断。
最终，还是凌曜先打破了僵局。他的声音恢复了冷静，甚至带上了一丝疲惫的妥协：“抱歉，顾老师，我刚才情绪激动，言语有失妥当。您的专业判断是第一位的。”
他指着那份成像图：“但是，这个标记点确实非常关键。能否这样：在您进行整体预处理的同时，优先考虑这一页的分离方案？如果存在任何相对安全加速的可能性，哪怕只能提前半天看到这一页的内容，对我们来说也可能是巨大的突破。我们需要一个希望，一个具体的时间点目标。”
顾珩沉默了几秒，似乎在评估这个提议。他再次仔细查看了那份成像图和初步检测数据。
“这一页的粘连物成分…确实略有不同，疑似以水溶性盐分为主，或许可以尝试在局部进行极其微量的去离子水雾化渗透，结合精细的机械分离。”他最终开口，语气依旧平淡，但不再是完全的拒绝，“但这需要时间调试参数和观察反应。我不能给你确切的时间保证，只能承诺，在绝对保证安全的前提下，我会优先尝试处理这一区域。”
这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谢谢。”凌曜沉声道，这声感谢干涩而官方。
一场激烈的专业交锋，暂时以不稳定的妥协告终。
陈锋大大松了口气，赶紧打圆场：“好好好！这样就太好了！循序渐进，安全第一，效率也要！那…顾老师您先忙，我们不打扰了。有什么进展，随时联系！”
顾珩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再看他们一眼，重新投入了工作，仿佛他们从未存在过。
凌曜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个沉浸在自身世界里的白色背影，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开了实验室。
门关上，将两个世界再次隔绝。
走在博物院安静的长廊上，陈锋试图活跃气氛：“哎呀，这专家就是不一样，有脾气，有原则…不过老凌，你刚才也太冲了点…”
凌曜没有说话，只是大步流星地走着，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再次清晰地意识到，他们之间横亘着的，不仅仅是五年的时光和过去的误会，还有截然不同的职业理念和思维模式。合作的必要性与情感上的排斥感，像两股相反的巨大力量，撕扯着他。
而刚才那一刻，顾珩眼中一闪而过的、被他话语刺伤的神情，竟让他产生了一种荒谬的、想要收回那些话的冲动。
这感觉，糟糕透顶。
实验室里，顾珩在确认他们离开后，操作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他闭上眼，靠在椅背上，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袭来。
凌曜的强势、质疑，以及那冰冷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他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上。
他抬起手，隔着无菌服，轻轻按在胸口。那枚冰冷的金属书签，似乎正透过布料，灼烧着他的皮肤。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首次交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