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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空中花园的喧嚣早已散去,留下的只有塔内居住区永恒不变的、低沉的嗡鸣。
      这种声音源自建筑深处循环不息的能源系统和空气净化装置,是每一个塔内居民入睡时耳边的白噪音,既是一种抚慰,也是一种无言的禁锢提醒。
      左笙躺在自己那间分配到的、陈设标准的哨兵宿舍床上,双眼望着天花板,那里只有一片光滑的、泛着冷白微光的合成材料。
      房间不大,但足够一人居住,只是另一边那张同样制式、却从未有人使用过的向导床,此刻在阴影中显得格外扎眼。
      空荡荡的,像是一个无声的嘲讽,提醒着他和大多数哨兵一样,始终缺失的那一半。
      但他的思绪,却完全无法集中在那份空洞上。
      白天的画面,连同傍晚时分听到的那些骇人传闻,像是烧红的烙铁,一遍遍在他脑海里灼下深刻的印记。
      司夜。
      那个名字本身就像一段冰冷的代码,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却与他所见到的那个极致漂亮又极致危险的身影,以及传闻中那个五秒内废掉五个B级哨兵的杀戮机器完美重叠。
      S+级。
      这个词在塔内几乎是一个传说,一个只存在于档案最深处的禁忌符号。它代表的不仅仅是力量的巅峰,更意味着某种非人的、近乎规则本身的存在。
      左笙无法想象,究竟是怎样的变故,能将这样一个存在从神坛击落,剥夺其视力,将其等级硬生生削落至A级,变成如今这副徘徊在蓝玫瑰丛中的苍白幽影。
      还有“星”……那个精神体。
      人形精神体。左笙翻了个身,面朝那空置的向导床,橘黄色的瞳孔在黑暗中微微收缩。这简直闻所未闻。
      教科书里记载的精神体,大多是动物形态,折射着主人内心深处的某种本能或特质。极少数的变异形态,也多是武器或某种自然现象。
      一个具有如此拟人形态、还能独立操控类人体进行精密战斗的精神体?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对“向导”和“精神体”的认知范畴。
      那根本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战争兵器,一个绝对忠诚、没有痛感、效率恐怖的杀戮傀儡。难怪那些家伙会蔑称它为“傀儡”。
      但左笙回想起“星”那双毫无波澜的水蓝色眼睛,那冰冷精准的动作,那纯粹为执行指令而存在的姿态,觉得这个词或许并非完全的侮辱,反而是一种过于贴切的、令人毛骨悚的描述。
      司夜……就是这样操控着它的吗?
      以一个失明向导的身份,坐在那片甜腻得发慌的花香里,如同一个隐匿的帝王,无声地指挥着他白色的死神,精准地惩戒任何冒犯?
      左笙的心脏又不自觉地加速跳动起来。
      这一次,不再是那种突如其来的、烧灼理智的悸动,而是一种更深层的、混合着敬畏、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向往的震颤。
      他闭上眼,黑暗中仿佛又浮现出那双没有焦点的白瞳。
      它们空洞地朝向模拟天光,对周遭的挑衅和喧嚣无动于衷。那是一种怎样的漠然?
      不是故作高傲,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对自身之外一切事物的彻底无感。
      仿佛他的世界早已在某个事件中彻底崩塌,只余下废墟,而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片废墟之上,对是否重建毫无兴趣。
      强大,破碎,美丽,危险,封闭。
      这些矛盾的词汇在左笙脑海中翻滚、交织,最终勾勒出一个无比清晰又无比模糊的形象。
      清晰于其带来的压迫感和视觉冲击,模糊于其内在的真相和过往。
      “如果……”一个荒谬的、几乎可以说是胆大包天的念头,毫无预兆地窜入左笙的脑海,让他呼吸微微一滞。
      如果……我的向导……是他就好了。
      这个想法刚一冒头,就带来一阵近乎战栗的自我嘲弄。
      左笙,你他妈在想什么?
      一个A级哨兵,憧憬一个曾经是S+级、现在依旧是A级但危险系数未知、而且明显极度排斥他人的瞎子向导?
      还是用那种方式“战斗”的向导?
      这简直比指望他的肥兔子白鹭溪哪天能一口吞了星还要异想天开。
      但念头一旦产生,就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如果他真的能适配司夜……那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那双白瞳是否会因此……“看见”什么?
      那片死寂的废墟,是否会因为一个哨兵的闯入,而产生一丝不同的回响?
      而他自己,是否就能触及到那冰冷表象之下,所隐藏的、曾经身为传奇的……
      他猛地打断了自己的思绪,喉咙有些发干。
      这太不切实际了,甚至有些僭越。
      他连司夜的精神波动都几乎感知不到,适配度恐怕无限接近于零。
      塔的匹配系统虽然高效冷酷,但也不会凭空将两个世界的人硬扯到一起。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翻回身,再次面对天花板。
      明天还要参加塔组织的统一血液资料上传。所有近期评估等级有变动、或像他这样尚未有固定向导的哨兵,都需要定期更新数据库,以便系统进行新一轮的适配筛查。
      虽然他对这种例行公事不抱任何希望——真有高匹配度的向导,早就该出现了——但流程就是流程。
      得养好精神才行。
      他对自己说,强迫自己闭上眼,将那些关于司夜、关于星、关于蓝玫瑰和血腥气的画面统统压下。无论未来如何,无论能否找到向导,他都必须保持最佳状态。塔不需要软弱的哨兵。
      带着一种自我告诫的疲惫,左笙的意识终于逐渐沉入一片刻意营造的、缺乏梦境的黑暗之中。
      与此同时,在塔的更高层,一个视野极佳、可以俯瞰小半个首都星永恒霓虹的观测厅内,空气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凝滞。
      这里没有居住区的低鸣,只有精密仪器运行时几乎不可闻的微弱电流声,以及过滤后冰冷到不带一丝杂质的空气。
      巨大的弧形观察窗将星空切割成一幅恢弘而冷漠的画卷。
      司夜静立在窗边,纯白的外套在星辉和远处城市光污染的混合映照下,泛着一层非自然的冷光。他并没有“看”向窗外,只是面朝着那个方向,灰白色的瞳孔里空无一物。
      对他而言,眼前的景象不过是天眼芯片勾勒出的、由无数黑色线条组成的、不断闪烁微调的结构图——弧形窗框、远处建筑物的几何轮廓、星点的微小光斑被解析成细微的像素波动。
      “星”如同一个沉默的白色守卫,静立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水蓝色的眼睛倒映着璀璨的星河,却依旧空洞无物。
      轻微的、不同于仪器运转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鞋跟敲击光洁地面的声音,带着一种独特的、略显跳脱却又控制得极好的节奏。
      司夜没有回头。他的听力早已捕捉到了来人的全部信息——步频、体重、甚至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和他预料中一样。
      “哟,我们的大艺术家今天居然没窝在你的蓝色花园里发呆?真是稀奇。”一个清朗中带着几分戏谑的男声响起,打破了观测厅的绝对寂静。
      白洛辰绕到司夜身侧,毫不客气地倚靠在冰冷的观察窗框上,歪头打量着司夜。他穿着一身剪裁考究、设计感十足的深蓝色制服,与司夜的纯白形成鲜明对比。
      脸上挂着惯常的、仿佛对一切都颇感兴趣的笑容,一双桃花眼流光溢彩,与这严肃的环境格格不入。
      司夜的脸微微偏向他的方向,精确无误,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仿佛只是调整了一下接收声音的天线。“这里安静。”
      他回答,声音平稳得像一条直线,没有任何起伏。
      “安静?”白洛辰挑眉,指了指窗外那一片浩瀚繁华,“你管这叫安静?底下那帮家伙的脑电波都快汇成噪音海洋了。也就你这‘听力’,能从中过滤出所谓的‘安静’吧。”
      他说话总是这样,看似玩笑,却又精准地戳在点上。
      司夜没有接话。默认,或者说是无视。
      白洛辰脸上的笑容淡去些许,仔细地观察着司夜。尽管司夜的表情管理永远完美得如同冰封,但白洛辰似乎总能从中读出一些旁人无法察觉的细微信号。
      他们认识太久了,久到足以跨越司夜那厚重的、自我封闭的壁垒,窥见一丝其下深藏的暗流。
      “你看起来……”白洛辰斟酌了一下用词,“……比上次见你时,更‘耗能’了。”他没有直接说“疲惫”或“状态不好”,那太主观,不适合形容司夜。
      他用了一个更技术性的词汇,仿佛在评估一件精密仪器。
      芯片构建的视觉世界里,代表白洛辰的线条轮廓清晰而稳定,甚至带着点跳跃的活力。
      司夜“看”着他,没有否认。
      “天眼的噪波,最近频繁了一些。”他平淡地陈述,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
      “又该维护了?”白洛辰皱起眉,“技术部那帮家伙是吃白饭的吗?每次更新补丁都打不利索。要不要我……”
      “不用。”司夜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小问题。适应就好。”
      适应。
      这个词几乎是司夜过去几年的生存核心。
      适应失明,适应芯片,适应噪波和bug,适应从云端跌落泥泞的现实,适应无处不在的、或好奇或恶意或怜悯的目光。
      他适应得很好,好得像一块被强行打磨成任何形状却依旧冰冷的石头。
      白洛辰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司夜那双空洞的白瞳上,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不易察觉的情绪,像是惋惜,又像是别的什么更复杂的东西。
      他了解那场“黑暗哨兵事件”带来的毁灭性打击,也清楚司夜为此付出了何等惨痛的代价。
      有些伤痕,是技术部门再先进的芯片也无法修复的。
      他叹了口气,语气重新变得轻快起来,仿佛刚才的凝重从未存在:“行吧,你总是有你的道理。不过呢,我今天来,可不是单纯来欣赏你这副‘安静’的美男子姿态的。”
      司夜静静“看”着他,等待下文。
      “明天,塔里有一批新的哨兵血液资料上传,数据库会进行一次集中匹配运算。”白洛辰说得随意,仿佛在聊天气,“里面有几个苗子不错,刚从边境服役期满回来的,评估等级都升到了A-甚至A。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再去提交一次样本?说不定就走狗屎运,撞上一个匹配度能入眼的呢?”
      他的话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没有在司夜脸上激起丝毫涟漪。
      “没有必要。”司夜的回答干脆利落,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
      厌倦?他对这种周期性的“提议”早已麻木。
      适配度?那对他来说早已是一个失去意义的概念。
      自从“他”死了之后,他的精神图景就像一片彻底冻僵的冰原,再也无法为任何哨兵提供指引或抚慰,也无法从任何哨兵那里获得所谓的共鸣与守护。
      所谓的匹配,不过是系统冰冷的数字游戏,对他而言毫无价值。
      他甚至怀疑,以自己如今的精神状态,还有没有哨兵能承受住与之连接时可能带来的……反噬。
      “别这么说嘛,”白洛辰仿佛没看到他的拒绝,笑嘻嘻地凑近了一点,声音压低,带着点蛊惑的意味,“万一呢?你知道的,塔虽然把你划为B类处理者,但只要你一天没有绑定哨兵,上面那帮老家伙就一天不会真正放心。你也不想他们总用各种理由来‘关心’你吧?找个哨兵,哪怕是摆着看,也能省去很多麻烦。再说了,‘星’虽然好用,但总替代不了……”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精神体再强,也无法替代哨兵与向导之间那种独特的、精神层面的联结与互补。
      那是一种更深层次的需求,关乎稳定,关乎生存本身。
      司夜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极其细微,若非白洛辰对他极其熟悉,几乎无法捕捉。这是他不耐烦的标志。
      “白洛辰。”他叫了他的全名,声音里透出一丝警告的凉意。
      “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白洛辰立刻举起双手作投降状,深知适可而止的道理。
      他了解司夜的底线在哪里。逼得太紧,只会让这家伙彻底缩回壳里,几天甚至几周都找不到人。
      但他并没有放弃。他转而用一种更轻松的语气说道:“就当是去散散步?总比你整天待在那片甜得发齁的玫瑰花丛里强吧?那地方香得我头昏,真不知道你怎么待得住的。顺便也去给技术部那帮废物一点压力,让他们好好给你检查一下芯片噪波的问题。”
      司夜沉默着。
      观测厅里只剩下仪器细微的电流声。他“看”着眼前由线条组成的世界,那些代表遥远星辰的光点在他的视觉中微弱地闪烁、噪变,如同他永不安宁的精神图景的缩影。
      他知道白洛辰的执着。
      这家伙看似玩世不恭,却在某些方面有着超乎寻常的坚持,尤其是关于他的事情。一次又一次地提议,一次又一次地试图将他拉回所谓的“正轨”。
      他知道,即使这次拒绝,下次,下下次,白洛辰还是会换着花样再来。
      麻烦。
      他最终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下颌,一个微小的、表示同意的动作。
      “明天。”他吐出两个字,算是妥协。
      不是为了那渺茫的匹配度,或许只是为了堵住白洛辰的嘴,或许……连他自己也未曾意识到的最深处,还残留着一丝微弱到几乎熄灭的、对于“联结”的本能渴求?
      又或者,仅仅是出于对“塔”那套规则的无聊顺从,用以换取暂时的清静。
      白洛辰脸上立刻重新绽开灿烂的笑容,仿佛得到了什么天大的好处。
      “这就对了嘛!说不定就有惊喜呢!”他拍了拍司夜的肩膀,触手之处一片冰凉,但他毫不在意。
      司夜没有回应他的热情,只是微微侧身,避开了他的接触。
      白洛辰也不恼,笑嘻嘻地直起身子。“那就说定了!明天我来接你?免得你又‘忘记’。”
      “不用。”司夜拒绝,“我自己去。”
      “行行行,你自己去。”白洛辰从善如流,“那我先走了,还有个无聊的派对要去露个脸。记得啊,明天!”
      他挥了挥手,脚步轻快地离开了观测厅,来时突然,去时也如一阵风。
      观测厅重新恢复了之前的绝对寂静。
      司夜依旧静立在窗前,“望”着窗外那片他无法真正看见的浩瀚星空。
      “星”无声地矗立一旁,水蓝色的眼睛倒映着永恒不变的宇宙。
      浓密的睫毛微微垂下,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小片阴影。他搭在窗台边缘的手指,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明天。
      一个对他而言,毫无意义却又不得不去的明天。
      而在塔的底层宿舍,左笙已然沉入睡眠,那只肥硕的兔子精神体蜷缩在他枕边,耳朵偶尔不安地抖动一下,仿佛感知到了来自更高层的、某种冰冷而复杂的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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