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 2 章 ...
-
空中花园第七层,蓝玫瑰园区的静谧是一种有分量的实体,沉甸甸地压在每一片流转着幽微荧光的瓣叶上。
这里的空气经过多层过滤,剔除了寻常的尘埃与喧嚣,只余下冷冽的、非自然的甜香,渗入呼吸,试图抚平某种躁动——
尽管它的目标接收器早已对这类温和的抚慰失去了大部分反应。
司夜坐在惯常的位置,一张冷硬的合金长椅置于最偏僻的角落。
纯白的外套像是另一层不会融化的霜,覆盖在他清瘦却并不孱弱的骨架上。
他微微仰着头,灰白色的瞳孔没有焦点地朝向穹顶模拟出的、过分洁净的天光。
失明剥夺了他的色彩,但“天眼”芯片在他颅内构建出另一个世界:无数粗细不一的黑色线条扭曲、拼凑,勾勒出周围环境的轮廓,一个永恒的黑白默片世界,不断闪烁、微调,伴随着只有他能感知到的数据流细微噪响。
需要极高的精神集中力才能维持这脆弱的视觉替代品,且bug频出——有时线条会突然断裂,有时背景噪点会疯狂增殖淹没一切。
此刻,玫瑰丛在他“眼”中是极其复杂精密的一团交错线条,比周围简单的几何结构线条浓密百倍,代表着非凡的生物工程学造物。
这片诡异的蓝,是白洛辰的手笔。
那个聒噪却意外完美的……朋友(如果这个词还能适用于塔内关系的话)。
说是给他这瞎子的“修身养性”之用,司夜只觉得这香气甜得发腻,不如血腥味来得真实刺鼻。
但毕竟是那家伙难得不包含算计的馈赠,他默许了这片空间的存在,并习惯性地在此打发白洛辰到来前的空白时间。
指尖在膝上无意识地敲击着一段残缺的旋律,是几年前某次任务里听来的异域小调,带着血和火的味道。
他的听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空气最细微的流动、远处管道系统的低频嗡鸣、甚至自己血液流淌的声响。
超乎常人的听力是黑暗剥夺视力后给予的可悲补偿,他将它磨砺成了武器。
然后,杂音出现了。
鞋底粗鲁地刮擦特制地板,不止一个。
年轻、旺盛、未经驯化的生命力散发出的热源扰动了他听觉构建的平衡。
汗味,廉价古龙水,还有……至少三个哨兵信息素那未经打磨的毛躁边缘,像砂纸一样摩擦着他的感知。
五个。不,五个半,有一个脚步虚浮,可能是个向导,但弱得几乎可以忽略。
他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白洛辰要来了,他不想被打扰。更不想让那家伙看见自己处理垃圾的场面,徒增唠叨。
芯片勾勒出的粗糙人形线条莽撞地闯入那片精密的玫瑰线条群旁。聒噪的议论声像钝器砸破静谧。
“哇哦!快看这些蓝得发邪门的花!这什么地方?资料库没标记啊。”一个拔高的、刻意显摆力量的男声,像钝刀划开丝绸。
“管他呢,肯定是塔里哪个大人物搞的私人花园吧?啧,真会享受。这颜色,摘几朵回去给医务室那个小向导,她准脸红!”
哄笑。
脚步声更近了,带着一种准备践踏的随意。
司夜的白瞳没有丝毫转动,眉峰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并非因为被打扰,而是这些声音过于尖锐蠢笨,刮擦着他的听觉神经。
他搭在膝上的手指微动,袖口下的皮肤似乎与冰凉的椅面同化。
他“看”着脑内由“天眼”芯片勾勒出的世界——无数粗细不一的黑色线条扭曲拼凑出环境的轮廓,没有颜色,没有温度,只有永夜的、不断闪烁微调的结构图。
此刻,几条代表入侵者的粗糙人形线条正莽撞地闯入那片代表着蓝玫瑰的、极其精密复杂的线条群中。
“星。”他在精神链接里无声地唤了一句,并非命令,只是一个坐标的确认。
一抹只有他能“看见”的、纯粹由莹白线条勾勒出的人形轮廓,正静默地悬浮在他身侧偏后的虚空之中,像一道忠诚的、没有温度的影。
那轮廓线条流畅完美,是技术部门耗时一年才勉强复刻出的人形框架,此刻却只是虚无的精神投影。
嘈杂声继续逼近。
“喂,那边椅子上是不是坐了个人?瞎的吧?眼珠子白的,怪吓人。”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被惊吓后的恶意。
“嗤,一个瞎子守在这儿?装神弄鬼。喂!说你呢,这花能摘不?”这话是直接冲着他喊的,带着挑衅。
司夜的脸偏向声音来源的精确角度,灰白的眼瞳没有焦点,却让那几个喧哗的毕业生下意识噤声了一瞬,仿佛被什么冷血动物盯上。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脸转回原处,仿佛他们连同他们的问题,都不值得他耗费哪怕一丝多余的注意力。
芯片世界里,那几个躁动的人形线条边缘因情绪激动而微微扭曲闪烁。
彻底的被无视激怒了带头那个高个子哨兵毕业生,他感觉在同伴面前失了面子。
“妈的,一个废物瞎子拽什么拽?看他那样子,精神波动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别是个F级都没评上的残次品吧?也配占着这种好地方?”
“F级?哈哈,说不定是‘塔’养着吃白饭的吉祥物?”
恶意的揣测和低劣的笑声再次响起,他们似乎从中获得了勇气,注意力重新回到那些瑰丽的蓝色花朵上。
一只手,带着哨兵特有的、强化后仍控制不好力道的力量感,伸向了离得最近的那一朵极致盛放的蓝玫瑰,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仿佛凝结着夜露的花瓣。
“摘了!看他能怎——”
话音戛然而止。
不是被喝止,而是被一种绝对的速度和力量凭空掐断!
一道白色的虚影,快得超越了视网膜捕捉的极限,仿佛是从司夜身后的阴影里直接流淌出来的杀戮意志!
没有声音,没有风声,甚至没有带起太多气流,只有一抹极致冰冷的白闪过!
“呃啊——!”
凄厉的惨叫猛地爆开,撕碎了园区伪装的宁静。
那只伸向玫瑰的手,以一个绝对不自然的角度反向扭曲,手腕处清晰地印出五道深可见骨的指痕,鲜血瞬间涌出,滴滴答答落在深色的地面上,像骤然绽开的恶毒红梅。
直到这时,那道白色的身影才彻底凝实。
是一个“人”。
全身覆盖着光滑冰冷的某种复合材质,呈现出一种无生命的、实验室造物般的纯白,关节处是精密无比的咬合结构。
它那双眼睛,是这片纯白之上唯一的异色——清澈、冰冷、毫无波澜的水蓝色,像两粒被强行嵌入的宝石,倒映着袭击者因剧痛而扭曲的脸,却映不出丝毫情绪。
它,星,司夜的精神体,以类人体的杀戮形态,现身了。
它的动作没有任何冗余。
折断手腕只是开始。
它的身体以违反物理定律的方式骤然旋动,白色的长腿如同挥出的钢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但这尖啸似乎迟了半拍才传入幸存者的耳朵),狠狠扫中另一名试图扑上来帮忙的哨兵毕业生的侧腹。
“咔嚓!”清晰的骨裂声。
那人连哼都没能哼出一声,整个人如同被拆散的破旧玩偶,炮弹般倒飞出去,重重砸在远处的强化玻璃墙上,软软滑落,不知死活。
剩下的三人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碾压式的恐怖惊呆了。
他们的战斗本能和课堂上学的一切技巧在绝对的速度和力量面前苍白如纸。
一人下意识地具现出精神体——一只咆哮的灰狼,然而那灰狼刚凝实一半,星的手臂如毒蛇般探出,五指并拢如刀,精准地刺入灰狼虚影的咽喉部位,一搅!
精神体发出一声无声的哀嚎,瞬间溃散成光点。
它的主人如遭重击,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萎顿在地。
最后两人彻底崩溃,转身想跑。星的身影再次模糊,如同鬼魅般闪烁,精确地出现在他们逃跑路线的终点。白色的手刀精准地砍在颈侧,两人哼都没哼一声,直接晕死过去,栽倒在地。
整个过程,不会超过五秒。
五秒之前,是五个嚣张跋扈的精英毕业生。五秒之后,是地上五个扭曲呻吟或彻底无声的破碎人形。
浓郁的血腥味猛地扩散开来,甜腻得令人作呕,粗暴地侵占了蓝玫瑰冷冽的香气。
星站在一片狼藉之中,纯白的类人体上没有沾染一滴血迹,光滑依旧。
它那双水蓝色的眼睛漠然地扫过地上的“成果”,然后转向自始至终安静坐在长椅上的司夜,微微颔首,如同最忠诚的机械等待下一个指令。
它手中握着的长枪枪尖,距离最近那株蓝玫瑰的花茎,尚有半尺之遥,未曾惊动一分一毫。
司夜这才动了。
他缓缓站起身,纯白的外套下摆拂过椅面,没有一丝褶皱。
他侧着头,像是在倾听空气中血珠滴落的声音,又像是在分辨那些痛苦呻吟的细微差别。
他那双没有焦点的白瞳,精准地“望”向了唯一一个还勉强保持清醒、抱着断手瑟瑟发抖的袭击者。
他的声音响起,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静,却像冰锥一样扎入在场所有还能思考的人的鼓膜,带着一种精密仪器般的冷酷和确凿:“转告能听到话的人。”
“这里的蓝玫瑰,碰落一瓣,”他微微停顿,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可怕,“留一颗人头。”
说完,他不再多停留一秒,也没有任何指示。
白色的精神体“星”无声地退至他身侧稍后的位置,如同融入他阴影的一部分。
司夜迈步,精准地绕过地上的血迹和人体,向着园区出口走去。
脚步声平稳得没有一丝动摇。
而就在他即将走出这片弥漫着血腥与花香的诡异区域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极其细微,几乎无法捕捉。
他的头向侧方某个视觉死角的阴影深处,偏转了一个微小的角度。
浓重的、属于哨兵的血腥味里,一丝极其清浅、却异常干净的气息,像穿透厚重乌云的微弱月光,忽然拂过他被超强听力武装的感知。
那气息里带着极致的震惊,一丝被引动的、极具侵略性的能量波动,以及……某种让他颅内芯片都产生一瞬微弱干扰噪波的奇异共鸣感。
但他没有停留,甚至连表情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仿佛那只是空气里又一粒无关紧要的尘埃。
顿挫之后,他继续向前,白色的身影和身后那道纯白的守护者一同,消失在合金廊道的转角。
训练场的空气闷热而潮湿,混杂着汗水、消毒水和年轻哨兵们过于旺盛的荷尔蒙气息。
左笙刚结束一轮高强度对抗,额角的汗珠还没擦干,橘黄色的瞳孔在略显昏暗的灯光下像两块灼热的琥珀。
他正仰头灌着能量饮料,几个平时还算熟络的同期毕业生就咋咋呼呼地围了过来,脸上带着心有余悸和后怕的兴奋。
“笙哥!笙哥!你绝对猜不到我们昨天打听到什么!”一个扎着高马尾、性格泼辣的女哨兵压低了声音,眼睛里闪着八卦的光芒。
左笙放下水壶,喉结滚动了一下,随意地“嗯?”了一声。
他对这些小道消息兴趣不大,塔里永远不缺流言蜚语。
另一个瘦高个子的男哨兵抢着说,声音都带着点颤:“是关于蓝玫瑰园区那个!那个瞎眼的向导!”
左笙的动作顿住了。
灌下去的冰冷液体似乎瞬间冻结在了胃里。
蓝玫瑰园区……那个血腥味与诡异花香交织的画面猛地撞回脑海,还有那双没有焦点的白瞳,以及那道鬼魅般的白色杀戮身影。
高马尾女生没注意到他瞬间的僵硬,兀自说得唾沫横飞:“是小五!他哥不是在信息处理科当差吗?偷偷查了档案!我的天呐!笙哥,你猜那人是谁?”
她卖了个关子,看到左笙骤然锐利起来的目光,才满足地公布答案,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是司夜!前几年号称塔内最强向导的那个S+级怪物——司夜!”
“你说什么?”左笙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卡在胸腔里,堵得发慌。
他橘黄色的瞳孔不受控制地收缩,几乎缩成了两道竖线,训练场的嘈杂噪音瞬间被屏蔽,耳边只剩下自己骤然加速、擂鼓般的心跳声。
那个名字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神经末梢都在抽搐。
S+级……司夜?!那个只存在于传说和禁忌话题里的名字?那个几年前黑暗哨兵事件的核心人物?他竟然还活着?而且变成了那副样子?
“千真万确!”高马尾重重点头,脸上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惧,“小五当时打听出这件事的时候,我比你现在还震惊!真的笙哥,不骗你!档案加密等级高得吓人,但名字和之前的等级记录没错!就是他!”
瘦高个在一旁猛点头,脸色发白地补充:“那场……那场‘惩戒’,被小五说得天花乱坠,我都差点被吓死!徒手废了五个B级哨兵啊!五秒!就他妈五秒!要不是档案写着,我肯定以为他在编故事!”
旁边另一个之前也在现场、侥幸没敢出声挑衅的哨兵此刻一脸劫后余生的庆幸,声音都带着感激的哭腔:“是啊笙哥!这么说来我还得谢谢您!当时要不是您拦着,让我们道完歉就赶紧滚蛋,指不准咱们会变得跟那群不知死活的蠢货一样,被揍得他妈都不认识,现在还在医疗舱里泡着呢!”
“对对对!笙哥万岁!要不是您社会经验丰富……”
“停!”左笙猛地打断他们七嘴八舌的恭维,声音有些发紧,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后颈的寒毛都立了起来。他烦躁地抬手扶额,指尖冰凉。“别给我戴高帽了。”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那股冰火交织的躁动,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你们是不知道社会险恶,没挨过真正的毒打。这回算是吃一堑长一智,以后把招子放亮点,塔里不是你们能横着走的地方,别到处惹是生非,知道吗?尤其是一些看起来……不对劲的人和地方,绕着走!”
他训斥着他们,声音却有些发虚。因为他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再次翻涌起昨天的画面,此刻却蒙上了一层更令人心悸的阴影——
那个坐在角落、苍白得像一尊瓷器的盲眼向导……竟然是司夜?那个传说中的S+级?他无法将这两个形象重叠,却又不得不信。
难怪……难怪那份漠然如此彻底,那不是装出来的,那是真正经历过毁灭后的死寂。他像一尊从神坛摔落、碎裂后又勉强拼凑起来的神祇残骸,对周遭蝼蚁的挑衅和自身的残破命运都彻底无动于衷。
还有那道白色的杀戮机器……被无声召出,以超越他这个A级哨兵动态视觉的恐怖速度完成碾压般的制裁。
快、准、狠,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纯粹为毁灭而生。
那双水蓝色的、非人的眼睛,冰冷地倒映着受害者脸上的绝望和剧痛,自身却只映照出绝对的空洞,仿佛只是两面光滑的镜子和接收指令的工具。
每一个细节回想起来,都带着毛骨悚然的意味。
原来那不是F级向导的诡异底牌,那根本就是一个被强行降级、隐藏在塔内阴影中的昔日王者,哪怕双目失明、等级跌落,其深不可测的底蕴和掌控的武力,依旧能瞬间碾碎不知天高地厚的闯入者。
左笙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得像一头发疯的困兽,拼命撞击着肋骨,几乎要挣脱束缚蹦出来。
血液轰鸣着冲上头顶,又带来一阵冰冷的眩晕。
F级向导?
去他妈的F级!谁家的F级向导能面无表情地操控那种堪比战争兵器的精神体,在五秒内像拆玩具一样废掉五个至少B级评估以上的哨兵毕业生?!
这根本就是……
他用力闭上眼,再猛地睁开,训练场顶灯刺目的光线让他眼眶发酸。
他试图驱散脑海里那冰冷粘稠的触感和那双空洞的白瞳,但它们已经像病毒一样深深植入他的感知。
塔的水,比他最初想象的还要深不可测,幽暗冰冷,底下潜藏着的巨兽,随便伸出一爪,就能将他这样所谓的“优秀新人”轻易撕碎。
他挥了挥手,打发走了那几个还在喋喋不休议论的后怕同伴,独自站在原地,只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沉重而危险起来。
那只叫白鹭溪的肥兔子精神体不知何时悄悄冒了出来,不安地蹭着他的裤脚,红眼睛里依旧残留着未散的恐惧。
左笙弯腰,将它抱起来,感受着它细微的颤抖,橘黄色的瞳孔深处,沉淀下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极难察觉的、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