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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雪落无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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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雪落无声
2024年冬
寒风依旧,雪花依旧,这片天地似乎与我记忆中那个午后并无二致。它们依旧如轻盈的舞者,纷扬飘落,试图覆盖这座城市所有的轮廓与颜色。
我站在雪中,任由冰冷的白色精灵落满黑色大衣的肩头,却再也感觉不到那所谓温柔的抚摸,只有一种沁入骨髓的凉意。
雪,落得无声。
我低头,看着衣上迅速累积的洁白,那一刻,我清晰地感到自己被一种巨大而沉默的东西彻底覆盖了!
不是雪,是思念,是遗憾,是从那年今日起便再无褪色的寂寥。它由外至内,悄无声息,却重得让我几乎难以呼吸。
我贪婪地注视着每一片雪,试图从中寻找某种熟悉的姿态,六角的星光,羽毛的飘逸,但它们只是雪,冰冷,转瞬即逝。
我不再不忍拂去身上的积雪,因为它们带来的,只有湿冷的寒意,再无与她共伴片刻的奢望。
心底那丝渴望早已被岁月锻造成一根尖锐的刺,每一次心跳,都在提醒我那份缺失的静谧与温度。
雪花翩跹,它们还在低语,但我已听不懂那冬日的秘密。伸出手,雪花在掌心化为水滴,不再是晶莹的提醒,而是冰冷的现实,最易逝的,何止是美好。
寒风骤起,我裹紧大衣,依旧是一阵无法抑制的战栗。
我踩着厚厚的积雪,走向那条熟悉的街。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每一下都牵扯着一种近乎窒息的痛楚。这条路,我曾牵着你的手走过无数次,如今只剩我一人,听着脚下积雪发出的、孤独的咯吱声。
“念念,我回来了。”我在心里对你说,尽管知道,你再也听不到了。
转过街角,那间木屋造型的咖啡店就在不远处,暖黄的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来,在漫天飞雪中显得格外温暖。那是我们曾经的天堂,是只属于我们的秘密基地。
我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踉跄地扑过去,仿佛晚一点,它就会消失,连同我与你最后的一点联系。
我的手冻得有些僵硬,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急切,推开了那扇熟悉的木门。
门铃叮当作响。
一股混合着咖啡豆烘焙香气和暖气的热浪迎面扑来,瞬间模糊了我的镜片。我摘下眼镜,胡乱地擦拭着,视线迫不及待地投向吧台后方!
然后,我的动作,我所有的急切,我胸腔里那股滚烫的哀恸,瞬间冻结了。
吧台后面站着的人,这里,再不是你了。
那个总会在我推门瞬间,就抬起头,眼睛先弯起来,嘴角噙着比咖啡还温暖的笑意,用口型无声对我说“你来啦”的你;那个系着那条蓝色碎花围裙,头发轻轻挽起,那个只有我知道,在给客人拉花时,如果心情特别好,会偷偷多画一颗极小极小心心的你……
街景似乎年年如此,又似乎年年都在细微地改变着。那家书店换了招牌,隔壁的便利店扩张了门面。唯有那间咖啡店,从远处看,依旧静默地伫立在街角,暖黄的灯光从窗户透出,在漫天飞雪中,像一枚温润的旧琥珀,封存着……我以为它封存着一切。
越走越近,心跳莫名地有些沉。是一种近乎固执的期待,混合着早已习惯的钝痛。
我期待推开门,一切如旧,空气中弥漫着你最爱的豆子香气,那个熟悉的身影会在吧台后抬起头,对我露出那种了然而温和的微笑,即使那微笑里带着悲悯,那也是我与过去唯一仅存的连接了。
然而,就在我准备推开那扇沉重的、刻着岁月痕迹的木门时,我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透过凝结着氤氲水汽的玻璃窗,我看到了吧台后的身影。
是一位年轻男孩,大约二十岁,剪裁得体的短发,正低头专注地摆弄着咖啡机。
那一瞬间,世界的声音仿佛被雪吸走了。寒风刮过耳畔,我却只听到自己内心某种东西碎裂的轻响,细微却清晰。
我的手悬在半空,冰冷的金属门把手触着指尖,寒意锥心刺骨。我甚至荒谬地想,是不是我走错了地方?还是时光在我未曾留意时,猛地加速,抛弃了我这个旧日子的囚徒?
最终,我还是推开了门。门铃摇响,发出的却不再是记忆中清脆的“叮咚”,而是一种沉闷的、陌生的声响。
温暖的气息包裹过来,却带着一丝不同的味道。咖啡的香气似乎更浓烈了些,少了那种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混合着书卷气的醇厚。
男孩抬起头,露出一个标准化、充满朝气的笑容:“欢迎光临!一位吗?”
他的声音清脆,像窗外的雪粒,落在我的心上,只有冷硬的感觉。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是点了点头,目光无法控制地扫过整个空间。
树形书架还在,书似乎也还在,但摆放的方式变了,多了些流行的畅销书和俏皮的装饰品。沙发换成了更现代的风格,墙上的挂画也变了。
一切都还在,一切又都不同了。
“请……请给我一杯拿铁。”我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好的,您需要拉花吗?我们可以做天鹅或者小兔子哦。”男孩热情地介绍。
“……一颗心就好。”我说。简单的一颗心。是你曾经最喜欢,也是你唯一会为我做的图案。
“好的,没问题!”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走向那个靠窗的位置,我们的位置。沙发似乎换了新的蒙布,但格局未变。
我坐下,动作轻缓,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指尖划过书页,熟悉的触感和墨香混合着咖啡的味道,扑面而来的不是奇异的熟悉感,而是汹涌的、几乎能将我溺毙的回忆。
我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书页上,但目光却无法聚焦。窗外的雪景,书页的触感,咖啡的温度……一切依旧美好,却美好得残酷。我当年的警惕没有错,那个过于美好的午后,确凿无疑地预示了命运的巨变。
而我,是那个迟来的承受者。
在这个同样宁静,却只剩下我一个人的午后,我终于彻底明白,生活中的每一次相遇,都刻骨铭心。那天的风雪,这间咖啡店,她指尖触碰过的这本书,无一不在指引我。
只是它指引我走向的,是一场盛大的告别,和一场无尽的事后追忆。
这家店,依旧是我心灵的栖息地,只是如今,这里栖息的是一个无处可去的亡魂。老板的微笑,满架的书籍,舒适的沙发……温馨依旧,却再也无法抚平我内心的波澜。
我的平静之下,不再是不安分的期待,而是沉甸甸的、近乎绝望的怀念。
我等不到了。
男孩很快送来了咖啡。白色的瓷杯里,那颗心拉得近乎完美,线条流畅,对称标准,比记忆里的那颗要漂亮得多。
却也,陌生得多。
我望着那杯完美的、冒着热气的咖啡,却没有勇气喝上一口。我会从怀里拿出那本我偷走的、你最爱看的书,书页边缘已经被我摩挲得有些发软,仿佛再翻几次就会散架。
我读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好像不是在读故事,而是在字里行间寻找你可能留下的、我当年未曾察觉的痕迹和温度。
你不在了。
这个认知像冰冷的雪水,彻底浇灭了我心底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火苗。
我固执守候的,不仅仅是你,还有这座关于你的博物馆,以及唯一那位与我共享这份记忆的馆主。
现在,馆主换了人,博物馆翻新了。
只剩下我一个参观者,对着崭新的展品,徒劳地拼凑着早已模糊的过去。
窗外的雪还在下,纷纷扬扬,试图覆盖一切痕迹。
我坐在那里,很久很久。咖啡从滚烫变得冰凉,表面的那颗心渐渐模糊、坍塌,最终成了一片毫无意义的白色浮沫。
而我对面的位置,空空如也。只有一杯冒着热气的拿铁,被我轻轻放下,拉花是一颗心。
“念念,”我在心中默念,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生日快乐。”
原来,连我唯一能抓住的这点“不变”,也终究被时间洪流裹挟着,改变了。
今年,这里没有熟悉的微笑,没有心照不宣的沉默,没有共同缅怀的第三人。
只剩下我,一个真正的、彻底的陌生人,坐在一家陌生的咖啡店里!
窗外的雪花悄然无声地透过窗棂,轻轻洒在桌上展开的书籍之间,那纸条下的字迹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却依旧能够辨认:“万事皆是命。”
窗外的行人匆匆,有人欢笑,有人依偎。我静静看着,心里那片荒芜的冻土偶尔也会裂开一丝缝隙,渗出的不是苦涩,而是一种很淡很淡的温柔。
我曾拥有过那样极致的美好,虽然短暂,却足以照亮我之后所有寡淡的年月。
这或许就是你来过,留给我的最珍贵的礼物。
我有时会低声对你说说话,说说这一年发生的事。好的,坏的,无聊的,新奇的。就像你从未离开一样。我相信你能听见。雪花落在窗玻璃上,凝成水珠滑落,像谁的泪痕。
我会在这里坐很久,直到夜幕低垂,华灯初上,直到咖啡馆里的人来了又走,直到那颗心的拉花彻底模糊在冷掉的咖啡里。
念念,生日快乐。这句话,我每年都说给你听。
合上书,小心地把它收回贴近心口的口袋。
它和我的心跳,是这世上仅存的、与你有关的最温暖的温度。
起身离开时,我不会说再见。因为我们终会再见。我只是轻声对老板说声谢谢,然后推门,再次走入风雪中。
很快我就回来!这是我的仪式,是我穿越茫茫人海和时间洪流,奔赴的一场无人之约。
是我能想到的,最笨拙也最漫长的情书。
总有一些相遇,措手不及,回首时,却需用尽一生去庆幸。庆幸所遇之人,是你。
也总有一些离别,猝不及防,回首时,只剩用尽一生也无法填补的空洞。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